上初中了,我在离家很远的县城上学,借宿在县城的小姨家。说是姨,也是隔了云和雾的,她与我外公同属一个村,与外公同姓,按辈分我该叫她小姨,其实,我家与这个小姨走动少,关系疏远。本来说好的,母亲送我去县城,可开学那几天,母亲病了,这个任务落在父亲身上。我没去过县城,但我对父母坚持说,“我自己可以去,可以找到小姨家。”不过,我的“坚持”并没有换来父母的同意,父亲决定送我去县城。
父亲不善表达,对于我要寄宿县城小姨家这事,他本是不同意的,在他骨子里,觉得不要麻烦人家最好,按他的口头禅,“人穷志不短”。我理解父亲的观点,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我没有独立生活过,那个小姨家离我上学的地方近,就在她家借宿,吃住方便,可以安心学习。父亲和我拗不过母亲,在我们家,母亲说了算。
我和父亲带了些米和家乡的土产品,来到小姨家。父亲向我介绍了姨父和小姨,父亲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到小姨,我浑身不自在。见此情景,父亲忙向姨父和小姨解释,“她打小就在农村长大,没见过世面,懂得少,还望你们多谅解,多指教。”姨父满脸堆笑,看起来挺高兴似的,对父亲说,“只管放心回去,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只是小姨,和父亲应付几句,就回厨房忙去了。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走了,他下了三四步楼梯,又返回来,对我说,“你安心读书,有什么事,你要打电话回家。”我点点头,父亲这次头也没回便走了。
(二)
就这样,我在小姨家住下来了。中饭在学校吃,早晚在小姨家吃饭。每月,父亲都会给小姨家送来米和农村的时令果蔬。每次,父亲的话总是令人心酸,仿佛欠着小姨家许多许多债似的,他总是说:“孩子在你家吃住,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记不得父亲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在场的我,心里总是呼唤着善良的神灵,给我的父亲一点自信,也给我一点安慰。可怜天下父母心,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在落泪,但我不想让父亲看出我的痛。我带着笑送父亲,父亲回过头,总是叮嘱我几句:“在小姨家,说话做事要小心,要听话,多帮姨家做家务,讨得小姨的喜欢才行。”我总是默默地点头,但我心里总是想,我要是不住小姨家多好,或是不上学算了,免得父亲这样怯怯地求人。但我明白,父母的话要听,眼下,读好书才是要紧的事。我也告诉自己,自卑算什么,只是浮云而已!
我在小姨家总是敛声静气,尽可能地少惹小姨生气—自卑占据我的上风。小姨有个儿子在上高中,我叫他“哥哥”。他总是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瞅我,仿佛我是不速之客,抢了他父母的爱一样。为了有个愉快的氛围,什么事我都让着哥哥,主动向他示好,经常向小姨说:“哥哥聪明,学习成绩好,是我学习的榜样,不像我,农村人,比较笨。”小姨听了,脸上挂满了笑容。我妈说的,把自己的位置放低,别人才可能同情你。不,不是同情,只是不要太让我难堪就行了,其实,我不需要同情。
从小姨家到学校就两里路远,路过一条老街,老街有一间书店,里面全是旧书,可借可买。店主是一个男孩,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只是他的一只手没了,听人说是不小心碰到高压电受的伤。我第一次进书店时,书店除了他,没别的人了,他一只手在书架上忙碌,而另一个衣袖的下方空荡荡的。那一刻,悲怜和惋惜凝成花间的一滴泪。我叫他“小老板”,他浅笑,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像头顶上开着的槐树花。我借了一本《平凡的世界》,两毛钱一天,还算便宜。离开书店,我情不自禁回头看他,不料,他也在看我,他定定站在书架前看着我,就有十来步的距离,我浅笑,他默然点头,那时,时间停留,阳光温柔。
(三)
厚厚的《平凡的世界》着实让我着了迷。有时,夜很深了,我还在看。这事被小姨发现了,有一天,吃晚饭时,她终于旁敲侧击说:“现在电费也涨了。”短暂的沉默后,她接着说:“你家在农村,你是父母的希望,只有读好书才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你看你,不好好读书,看什么小说,不务正业!”我手中的筷子停在碗中,仿佛一棵草尖滑过心脏,痛,痛在心海。那晚,我失眠了,《平凡的世界》安静地躺在我的枕边,没被翻动。
我不愿在小姨家借宿了,第二天,我到同学家住了一晚。父母理解我的难,支持我的想法。为了照顾我,我和父亲租住在县城一间30平方米的小房,小房租金便宜,但离学校远了,有七八里。我对父亲说:“习惯了就没事。”父亲苦笑,我也笑。我给父亲保证,看完这本《平凡的世界》,我不再看小说了,于是,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把《平凡的世界》读完了,便去还书。离开书店时,小老板还是浅笑,还说,以后多来借书看。我笑,他也笑,一缕阳光映照在他空空的袖子上,也轻轻掠过他干净的脸,他越发显得精神了。我抬眼,天空宁静,云卷云舒。我在心里说:“别了书店,别了小老板。”
(四)
时间过得真快,后来我顺利地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成为县城的一名工商干部。一天,我和同事走进一间商场,开展注册商标专项检查。检查完后,我和同事正要离开,一个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好奇怪,难道这人认识我?商场里的人多,我想,可能是认错了人吧!
这时,一个男人,一个少了一只手的男人,突然微笑着站到我跟前,问我,“你还记得我吗?”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搜索眼前的男人的信息,可是,搜不出,寻不到他的一丝信息。我变得茫然无措起来,他看出我的尴尬,笑着说:“你不记得我了,当年,我开书店,你来我的店借过书。你想想,再想想……”
“噢,我想起来了,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我叫你‘小老板’,我去你的店借过书!”我惊呼。
是的,正是他,那个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给我留下一道温暖记忆的男人。随后,他告诉我,那家书店已经关了,现在他在北京发展,在帮亲戚管理一家酒店,这次回县城是接父母到北京去旅游的。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没话说了。好半天,我们都没有了话,只是彼此看着,彼此浅笑,像多年前他看我,我看他一样。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宁静。
对于我来说,无论人生经历过什么,更不管以前多么自卑,回想起来,总能闻到清新甜蜜的气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