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19年的殷先生,自称“五四后期人物”。他在给张灏的信中曾说:“这种人,吸收了‘五四’的许多观念,‘五四’的血液尚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也居然还保持着那一时代传衍下来的锐气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在殷先生身上,除去典型的“五四”精神,他所承继的还有“五四”一代批判中国传统的思想立场。
说殷先生“反传统”其实并不确切,较恰当地说应当是“反道学”。在《旅人小记》中,他说:“笔者平生可说无私怨,但平生思想上最大的敌人就是道学。在任何场合之下,笔者不辞与所谓道学战,笔者亦将不会放弃这一工作。”之所以如此,原因是“笔者个人自了解人事到现代,深刻了解道学的毒害实在太大太深了。人生经验的增加,使我对这一点坚持不移”。殷先生所谓的“人生经验”,与他的童年记忆密不可分。在晚年给林毓生的信中,他曾经写道:“在家世方面,当我童少年时,家道已经中落,但是长一辈的人还要摆出一副架子,说话矫揉造作,室屋之内充满理学式的虚伪。我简直讨厌透了!这成为我日后不分青红皂白的反传统文化的心理基础。”可见,晚年的殷先生一方面重申自己的这一立场,同时也在更为开阔的视野中做出了反思。
在为殷先生笔录“病中遗言”时,我发现:“以往殷老师所着重的都是知识问题,如今他所关切的是人生或心灵的问题。他眼看这个世界技术化愈来愈强,而人的道德理想愈来愈败坏,人的心灵愈来愈萎缩,人的生活愈来愈繁忙,四周的空气愈来愈污染。这种情境,使他焦虑,逼他反省,令他寻求解答。以此,他扩大了思想的角度和范围,而伸入人的切身的问题,而透入生命的层域中。渐渐地,他了解到古往今来世界不同的文化领域中,古典的中国文化分子对生活层面,以及心灵的层面都曾作过妥当的安排。”
由于殷先生在“病中遗言”中的主张与他以往的观点有所区别,加之我本人在日后主要从事道家哲学的研究工作,所以有的朋友以为其中也包含了我的意见。这种误解,我想,有必要再度进行说明。
我在整理殷先生的部分遗物时,发现了一份他在生前准备的英文演讲稿,题为My View of Chinese Philosophy(《我对中国哲学的看法》)。这是一篇由三部分组成、已经高度成型、署名Yin Fu-sheng(即殷福生——陈鼓应注)的文章。于是,我的学生邹台蒂把它翻译成中文,发表在1971年1月出版的《大学杂志》第37期上。我之所以有这份稿件,是殷师母整理殷先生书册时交给我的。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殷先生对于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并且系统论述了自己的观点。这与他在“病中遗言”中的相关主张,恰好彼此呼应。所以,在编辑《春蚕吐丝——殷海光最后的话语》时,我把《我对中国哲学的看法》中文译本收录了进去,希望更加完整地呈现殷先生晚年的思想图景。
关于殷先生临终前的情况,王晓波在《殷海光先生临终日志》中已有记载。我想补充的只是我当时的心情。记得一天接到师母的电话,说殷先生的状况很不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希望我们帮忙把他赶紧送到台大医院去。深沉的夜色,夹杂着我们紧张与恐慌的心灵。此前虽然殷先生的病情一直不太乐观,但我们似乎从未意识到他会真的离开我们。而就在那一刻,我的内心真正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入院以后,殷先生的生命得以延长了几天。在他去世前,一次,我正从外面进来,就在步入病房的刹那,听到师母在跟她的嫂嫂说:“这些学生都很好,但在这个环境中,却没有被爱的感觉。”师母说完就哭了。站在门口的我,也闻声落泪了。
2013年,师母也去世了。在殷先生离开后的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中,我时常想到师母说的这句话。这句话的确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想起在我最困顿的时候,有我的老师陪伴着我,我们相对无言,同时又一起探索。那时的我,虽然感受不到社会的爱,但殷先生给我的,却是让我至今消受不尽的人间的温暖。
五 殷先生的家国情怀
在台湾这座“无魂之岛”上,殷先生备受压抑,但也始终抗争着。最为内在地支撑着他的力量,是他的深沉而澎湃的家国情怀。
越到晚年,殷先生的家国之思愈加强烈。有时谈起往事,他会动情地说:“我殷海光,家住长江头……”然后哽咽,甚至泣不成声。1967年,他在写给朱一鸣的信中说:“午夜梦回,苦思焦虑的,就是故土故人,大地河山,七亿同胞的和平、生命、幸福的问题。我虽身陷困逆,对这些问题未尝一日去怀。”正如林毓生在《殷海光先生一生奋斗的永恒意义》一文中所说:“殷先生虽然谈起学问来,有时冷峻高迈,实际上,他看到、听到社会上的不平即热血沸腾;他炽热的心,无时无刻不去关心着苦难的中国。”
晚年的殷先生,在聊天中与我谈到最多的是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期的经历。在我看来,抗战烽火中的西南联大,是他一生的精神原点。1968年8月18日,在给卢鸿材的信中,他谈道:“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岁月里,和我心灵契合的老师及同学随时可以碰见。在学校附近文林街一带的茶点里,在郊外滇池旁,在山坡松柏林中,常常可以看到我们的踪迹,常常可以听到我们谈东说西。现在,我回忆起来,总觉得‘梦魂不到关山难’!内心说不出的想念。”这是殷先生的肺腑之言。
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应当放在特定的时代脉络中进行。我自己所经历的,尚且是一个内忧外患的世界,殷先生更是如此。大的动荡,造就了他大的视野与胸怀。中国传统的士阶层所拥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在抗战时期被重新激发出来。殷先生在西南联大,感染的正是这种传统的力量。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具有浓郁的家国情怀,与一般的自由主义者非常不同。在他的思想中,民主与民族是彼此交织的。
在给朱一鸣的信中,殷先生提出了他对于未来国际关系格局的看法。他说:“未来的世界,并非如包尔所说的‘三个半’权力,而是在美国、苏俄及中国三个权力重心的动力(dynamism)支配之下。我把这个形势称为‘新三国’。这三个新三国有两个结合原理:一个是人种,依照这个原理而行的结合是美苏以对中;另一个结合原理是ideology(意理)及politico-social system(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依照这一原理而行的结合是中苏以对美。在上述两种可能结合中,无论哪一种结合,都可构成世界势力之一紧张的均衡,而勉强保持不安定的和平。”
对照殷先生身后近半个世纪的历程,可见他当年的远见,正在日后逐渐实现。他特别指出:“美国能给世界什么呢?除了金钱与武器以外,什么也没有了!美国的金钱已在不够稳定的状态。美国的武器独占局面已成过去:美国会造的大体别人也会造。”
当殷先生提出“新三国”的观点时,海峡两岸一边是“白色恐怖”,一边是“文革浩劫”。但现实的挫折并未创伤他的信心。知识分子的时代感,在殷先生的文字中跃动;而在与他的日常交往中,更让我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那是一种可以引领青年人从洞穴中穿行、看到阳光的力量。
为编辑《春蚕吐丝——殷海光最后的话语》,我再次向殷先生的朋友——聂华苓大姐征求版权。她在回信中写道:“多年不见了。套一句俗话,但却真实:往事如烟。”
殷先生曾经谈到,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一位是金岳霖先生,一位是熊十力先生。他说,金先生给了我分析问题的头脑,熊先生给了我一种浓烈的生命感。或许我可以说,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一位是方东美先生,一位是殷海光先生。方先生指引我“学术人生”的动力与方向,殷先生指引我“现实人生”的立场与情怀。
1966年1月14日,殷先生写信给我,说道:“内心有难以言状的凄凉。幸得二三知己,稍感慰藉。人和人内心深处相通,始觉共同存在。人海苍茫,但愿有心肝的人多多互相温暖也。”这是我在追忆殷先生时,印象最深、也最想说的一句话。 (全文完)
此文系陈鼓应编著新版《春蚕吐丝——殷海光最后的话语》(中华书局即出)的代序,陈鼓应口述,李浴洋、苗玥笔录。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道家研究中心)
殷海光先生致陈鼓应先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