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爷不姓马。
他叫梁振泉,喜欢溜马,每天牵着爱马Baby在村里头遛上一圈,77岁的人,能唰地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大家尊称他马爷。
马爷在村里遛马,认识了从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来的副教授吴啸海,吴教授还带来二三十名学生,一帮人大张旗鼓地在墙头搭起架子,天天涂涂抹抹,创作壁画,煞有介事。马爷天天看,他骑在马上,像个威风的将军正在检阅,在架子、学生、村民之间穿行而过。
从村头看到村尾,再从村尾看到村头,几乎没有一幅画能让马爷满意。马爷很谨慎,对吴啸海说,你们先别在我家墙上画。
这是北京市怀柔区怀北镇大水峪村,一个紧紧依附青龙峡景区但始终没有形成自身特色的小村庄。开农家乐是村民分旅游蛋糕的最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
壁画的闯入打破了村庄的平静,也给它循规蹈矩、日渐落后的发展模式按下一个终止键。2016年秋天,贯穿村庄南北那条长1公里、宽四五米的道路,被大水峪村打造成“景观大道”,两侧陆续增添风格迥异的壁画共24幅。它们排列并不紧密,但色彩的点缀,仍然使这条路立即与灰扑扑的村庄区分开来。
村民们观望、犹疑、拒绝,直到后来接受和期盼,他们也没有完全理解,艺术的介入正给一成不变的村庄带来无限可能性。
村民们观望、犹疑、拒绝,直到接受和期盼,艺术的介入给一成不变的村庄带来无限可能
拒绝
吴啸海带着学生们来到大水峪村时,村里小小沸腾了一下。
男生扎着长发或顶个光头,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至;女生又漂亮又酷,衣着前卫。村民的感叹里夹着一丝仰慕:顶尖学府的大学生来了?平时你们都在舞台上吧?学生笑着纠正:你说的那是中央音乐学院,我们学校是中央美术学院。
村民分不清两所学校的差别,只知道教授和高材生都是政府请来的。
2016年,怀柔区旅游委选了大水峪、芦庄等5个村实施乡村旅游提质升级项目,每村扶持资金不高于100万元。大水峪村把壁画作为突破口。村委会副书记蒋晓军提起此事总想“偷着乐”,是一个朋友偶然间给大水峪村和中央美院牵了线,提议作壁画,这个点子让蒋晓军眼前一亮。
其间,也有干部提议,给每户村民家种上蔷薇花,发花籽,把大水峪搞成鲜花村;别的干部反驳,鲜花村太俗气,不好,类似的争论来来回回。最终拍板作壁画,是为了抓眼球,蒋晓军认为,只要知名度有了,这村就值钱了。
在新农村建设潮流下,全国各地乡村的墙体绘画正一波波地推陈出新,大水峪打造的壁画村在这股热潮中格外显眼。
但村民不买新潮的账。
吴啸海和学生进村后第一件事,是去“景观大道”沿线的各家各户聊天,了解村民喜好。在田大妈这儿,他们碰了个钉子。
整个村子里,吴啸海对两个人印象最深,一个是田大妈,一个是马爷。他们二位有个共同点,意见最多,且不同意在自家墙上画。但吴啸海最喜欢他们俩。
田大妈叫田淑莲,1996年开了大水峪村第一家农家乐,得过很多区里颁发的乡村美食、业务技能之类的奖。她有句话一直挂在嘴边:“大水峪,有水就得有鱼,有鱼就得有船。”她对学生提出一个特别具体的要求:你给我画一只老母鸡,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青草地里捉虫子,背景是牡丹、喜鹊,远处还有青山绿水,再画点鱼,水上还漂着几个小船,小船不要太大,大船驶不住。
学生没人愿意画这个。田大妈急了:就画小鸡吃小米,你一个大学生连这都不会?学生哭笑不得,后来干脆躲着田大妈走。田大妈干脆说,要是画其他乱七八糟的,就别给我画。有时候,她在街口听到别人在谈论画,就说一句:“哼,这什么玩意儿,我们家不画。”
马爷也不同意画,他不信任这帮学生。马爷读过书、当过兵,没事写写毛笔字,他说自己的水平比村里其他同龄人要强一些。他让吴啸海先给别人家画,他先考察考察。
村里还有几个犹疑的、不太积极的村民,被蒋晓军三下两下搞定了。在翻来覆去的“拉锯”中,吴啸海和学生陆续搭好架子,设计好草图,动手开干。村民们时不时围观,指指点点。
分歧
魏淑琴说什么也不同意在自家墙上画龙,这让吴啸海稍感意外。
自20年前青龙峡景区成立起,大水峪村就依靠这个旅游资源发展到现在,700多户的村子有170多家开农家乐,旅游收入占了村民收入的六成以上。吴啸海和学生判断,这个村对龙文化感到亲切,于是设计中有很多龙,与青龙峡呼应。中央美术学院学生在大水峪村创作壁画魏淑琴家在村北口,有一面大墙,学生们就势设计了一条气势威武的龙。画笔刚在墙上勾勒出龙头的一条线,魏淑琴就一眼看了出来,并立即表示反对。她说,龙降不住,画鱼吧,年年有余。学生解释,我们画的是四爪龙,不是五爪龙,五爪龙才是皇家的龙。魏淑琴坚绝不让步:不行,一爪也不行,是龙就不行!
学生们只好擦掉旧图,在同样的位置画了一条红色大鱼,从海中跃出。魏淑琴乐了,她叮嘱,鱼头要冲着村里,表示“越游越有,财都往村里走”。
对一个旅游村庄来说,发财是村民共同的强烈诉求。很多人都在这条大鱼前合影,魏淑琴也越看越喜欢,“鱼身上的姑娘像小肉蛋似的,脸红扑扑的,小屁股扭搭扭搭,真好看。”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其实是牡丹花,但年轻人不画牡丹;鱼也不错,把南来北往的财都招来了。
吴啸海发现,全村没一个人愿意画龙,他细一想,村民对龙有敬畏。相比之下,发财、富足、吉祥的意象更令他们高兴。
学生柯小强画了一幅《满载而归》,一辆车拉着柜子、沙发、洗衣机、猪、猫、羊、牛等,应有尽有。村民看着画议论,这一车货得值多少钱呀,这家够富的。有一天,吴啸海在小铺子买烟,无意间听到房主抱怨,一天到晚在这画,难看死了。吴啸海不解,一问,原来他不满意的是黑白色调,觉得不吉利。吴啸海让柯小强在原画上铺了一层黄绿蓝彩色底纹,画风立即鲜亮喜庆起来。
村民对色彩艳丽和吉祥寓意的要求之高,通过他们的日常装修风格也可探一二。不少村民家的大门口,用瓷砖拼接着“鸿福盈门”的图案,上面有红黄蓝绿多种颜色,也有水、鱼、竹子、金元宝等吉祥象征。
有一些视角让艺术显得处处是“错”。壁画系教授唐晖画了一只奈良的鹿,十分传神。但村民不喜欢,“知道这鹿为什么没毛吗?因为没有草,它吃不饱,你看它小腿细得,它能不细吗?你们应该画上些绿草。”
吴啸海很注意听村民的意见,在他看来,画什么不重要,和村民好好沟通、了解他们想什么才重要,“当代艺术的一个严峻问题是,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土壤”。在一来一回的沟通中,吴啸海在画里加入很多颇有意味的小心思。
村医姜学富一开始对画画的事漠不关心,吴啸海给他画了眼神灵动的哪吒,他也不以为然。最后收尾时,吴啸海把哪吒手里的宝剑改成一支画笔,姜学富突然来了兴致,逢人就出考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对不对,这是马良,神笔马良,画什么有什么。
还有一家墙上画的是胖娃娃骑在鱼身上,典型的年画风格。吴啸海路过,看到村民家门口的柿子树上挂满柿子,非常漂亮。他告诉学生,在壁画上加上红色的柿子,旁边再写上“万事如意”四个字,取“柿”的谐音—一个小小的改动,让这户村民颇为惊喜。
《滚铁环的小男孩》直接把房主小时候的照片搬到墙上,吴啸海不忘在画中加入iPhone、微信的元素,一幅怀旧又现代的壁画很容易唤起共鸣。
参与
村口原来的垃圾场附近,一幅百元纸币图案的壁画掀起不小的浪花。
村民没有意识到,当他们热烈地对此发表意见时,已经不再是起初那些对壁画排斥、挑剔的看客,他们的视线从自家墙壁延伸至公共区域,深度参与其中。
吴啸海一进村就发现了“景观大道”沿线的垃圾场。像很多农村的垃圾场一样,垃圾被随意丢弃,不能及时清理,泛着臭气。他想起在英国留学时,伦敦举办的涂鸦大赛,经常以很脏的老桥洞为中心,装扮效果很好。吴啸海一直考虑这个位置要画什么,“最高雅的肯定是钱,就画了一个100块,红红的。”第二天村民一出门看到,十分意外。
田大妈意见特别大,“这是不尊重毛主席,怎么能把钱放在这地方!”田大妈出生于解放前,经历过战争,她的卧室里常年挂着大幅毛主席像。前几天她又买了一幅新的,打算过年时换上,“你画画的时候不想想?”田大妈说起来有些生气。
马爷也不同意这么画。他批评:画功不错,但位置不对,把钱搁垃圾堆,人民币不就贬值了吗,我们人民币在世界上并不贬值。转念之间,马爷又补充,你也可以换个角度理解,垃圾废物也能变成宝,也能换成票子。虽然觉得不好,但马爷没有找吴啸海提意见,“不能提,人家也有自尊心啊”。
也有的村民觉得这是发财之意,跑去和100元合影,嘴里还说,“垃圾堆里也捡钱”“开门见钱”。
有村干部担忧,人民币画在墙上,不违法吧?他们找来律师咨询,得知并无大碍,才保留了这幅画。
一个积极的结果是,村民真的不再乱扔垃圾了,100元图案下干干净净,每天有人清扫,面貌一新。
一只画在公共厕所外墙上的兔子也备受关注。吴啸海眼中,公共厕所外墙也是最需要打扮的地方。他向马爷打听,对面山上有什么,马爷告诉他,野兔特别多。吴啸海临摹了德国艺术家丢勒的作品《野兔》,惟妙惟肖。马爷看了看,摇头:“你这兔子能不能多加几个崽儿啊,兔子没有一个一个出现的,都是一窝一窝的,明不明白啊?”马爷觉得吴啸海根本没有生活体验,因为野兔不是棕色的,“你说这是大画家的兔子,但我认为和我们山区不太匹配。”
学生王希民画在牛桂华家墙上的画,成了全村的焦点。王希民画画时不爱说话,他对艺术有自己的理解。海神的眼睛刚画出点轮廓,有村民说,“哎?那不是妖怪吗!”大家指指点点:那个海神太凶了,让人害怕。牛桂华本来没多想,听大家一说,自己也没了谱。王希民有点委屈,但也淡定,画完之后,写上八个大字:“海神出海,万事大吉。”—如果不是为了让村民安心,王希民不会加这几个字。
画风一下子转了180度。马爷说,海神好啊,把村子镇住了。牛桂华的底气重新回来了,谁再质疑这画,她就顶回去,“你懂什么啊,你连小人书都看不懂,你有艺术细胞吗?”
住在村南边的杨二小有点按奈不住了。杨二小比较老实,家里没有开农家乐,他多数时候都在放羊,在村里是个不被注意的角色。有天,他悄悄找到吴啸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给我家也画一幅?吴啸海问他喜欢什么,杨二小很高兴,“画什么都行,画我放羊吧”。吴啸海想了想,给喜欢战争故事的他画了一幅《鸡毛信》,专门把画中的主角换成杨二小的形象。村民看到画会说,哦,这不是老杨头嘛。
慢慢地,村民看到学生们画画特别用心,披着雨衣坐在架子上一连几个小时。村民心疼,进屋拿衣服给学生穿;晚上天气变冷,村民又点起篝火,烤红薯给他们吃。
大水峪出名后,一种隐隐的自豪感在村民中产生,如果有人说大水峪不好,村里人就会反对
改变
24幅壁画真的给村里带来了游客。过去,大水峪村只接待从青龙峡游玩归来的人,村民发现,现在有人专门开着车到大水峪村摄影和临摹。他们虽然不太清楚这些画好不好、好在哪里,但他们明白,外面的人喜欢。
第一批壁画上墙后正赶上2016“十一”黄金周,村里专门做了统计,同比上一年,客流量增加12.4%,收入增加14.7%。
尤其是画了壁画的农家乐,客人拍了照发朋友圈,是最有效的宣传。很多没画的村民找上门来提要求:什么时候给我家也画上?附近三个村的村干部,找到常驻大水峪村的怀柔民俗旅游协会会长李玉荣,也想复制“壁画村”模式。媒体纷纷报道,大水峪村出名了。
有村民就提议,村里守着教授和大学生,能不能搞一些美术培训,起码把自家墙上的画了解清楚,也好给游客讲解。这个建议多少出乎村干部意料。以往,这个村最大的业余活动是打麻将,没人关心文化,那些年,村里的墙上要么光溜溜,要么写着宣传政策的标语,偶尔贴几张宣传画。吴啸海感觉,村民也会觉得憋得慌,这些壁画就像一扇更明亮的窗户。
最让李玉荣感叹的变化是菜价统一。村里曾流传一个故事,有人要到大水峪村,在汽车上,旁边的陌生人劝他,干吗去大水峪啊,那个村“黑”着呢。据说,村里的农家乐曾经有两三份菜单,每份价格都不一样,户与户之间也“互踩”,坏名声就是这样出来的。大水峪渐渐出名后,一种隐隐的自豪感在村民中间产生,如果有人说大水峪不好,村里人就会反对。
菜价统一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实现的。李玉荣和大家商量,炒豆腐能不能统一20元?大家都同意,谁也不愿意背那个“宰客”的黑锅,价格公开透明,那就比比谁家的菜好吃。
吴啸海说,埋下的种子开始发芽了。
他设想着接下来几期壁画的玩法,比如画房主家的故事、画3D画,总数要达到500幅以上。农家乐的客房里也可以摆一套写生工具,供客人挥洒。
马爷观察了这么久,十分满意的壁画只有一幅。之前,他批评一幅唐僧取经的壁画,“唐僧骑的马,眼睛是黑的,画马要点睛,否则就是瞎马,唐僧骑个瞎马上哪去取经啊?”吴啸海听了,在村北的一面砖墙上又画了一匹马。马爷去考察,抚着这“马”感叹:“背部的曲线好,胸肌也画出来了,你看那马蹄、大肘、小肘、腿腕,这马画得好,不管我走到哪儿,它眼睛都盯着我。”
马爷对吴啸海的画功放心起来。吴啸海也答应他,开春后,一定专门给他画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