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至2007年,我在傣寨进行一年的田野调研,期间参加和拍摄了这次“跳月亮姑娘”仪式,其后我制作出45分钟版的人类学纪录片《月亮姑娘》。当时并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此后长达10年的研究和数部影片拍摄的开始。
2006年3月28日,农历正月十五,月圆之夜。暮春的元江谷地温暖清新,薄雾飘拂,虫吟鸟唱。月色如流银泄落,给巍峨的哀牢山铺上一层淡淡的轻纱。一道土砖寨墙圈护着的寨子,一间间土掌房屋顶邻里相接,如同棋盘上的方格。夜幕降临已久,晚饭的炊烟消散,窗户里透出桔黄色的灯光。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寨,似乎又该在一天的劳作之后睡去。
但是,这一夜将无人入眠,这一夜将有一件多年才会发生的盛事——南秀寨“跳月亮姑娘”的日子。
寨门边的空地上。晚9点来钟,穿着民族服装的花腰傣妇女,三三两两来到这里。她们头戴艳丽的竹编斗笠,身穿缀满银饰的短褂,系着著名的花腰带,腰后挂着粉红流苏装点的秧箩。远远望去,一片眼花缭乱的色彩。
歌舞开始,所有的妇女围成一圈。一个妇女手持长竹竿,顶端系着一条飘带,在月光下挥动竹竿。随着带子的飘拂,女人们有节奏地喊道:“月亮姑娘啊,快下来吧,下来吧!”她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身体随着呼喊的节奏左摇右摆。这场歌咏持续到深夜,才由管寨子的雅嫫主持,将“月之姑娘”送归天上……月上中天,尽兴的妇女们渐渐散去。
如此集体性的执迷(trance),在素以优雅娴静著称的花腰傣女性中发生,令人惊异,超出我的想象。寨子里不管是年轻害羞的小媳妇,辛劳朴实的中年妇女,还是平日庄重优雅的老妇人,全都以如火的热情投身到这个活动中。从那些高昂的尖叫、闪亮的眼睛和激烈的肢体动作;从那些事前的期待和事后的津津乐道,任何旁观者都体会得到,这是她们全情投入的人生乐事。
对于我这样一个影视人类学者来说最为可贵的是:这个活动富于视觉感染力,是纪录片最好的题材。
2007年10月,我结束在傣寨持续一年的博士论文田野工作。但每年我都会回到傣寨进行补充调查,时长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这期间,以大致每5年为一个间隔,我共摄制了三部影片:2006年的《月亮姑娘》,2012年的《难产的社头》,2016年的《灭灵》。
从人类学纪录片的叙事类型来看,《月亮姑娘》是一个典型的“事件(event)”。这项全寨的集体降灵仪式,大致来说是周期性发生的。虽然每次活动被“灵”附体的人各有不同,反应的程度也不一样,但这个仪式的规程、格式唱段和文化内涵都是固定的。
社头的新老更替,用的是极具特色的“神选”方式。但这一年的“称衣服选社头”却发生了亘古未有的新情况——一切按既定步骤进行之后,确有衣服变重,秤杆高高翘起;也确实选出了最重的一件。不过连续两天,两家因衣服变重而被选中的人,竟然都坚决拒绝担任社头。
从没出现过的问题,摆在了大槟榔园村民的面前。连续几天,大家都在谈论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人不愿做社头?言谈之中,共有四种解决方案先后被提了出来。围绕这四种选择的,是老传统和新观念、宗教组织和基层政权、社区与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张力。而在这之上的,是近年来迅猛的现代化和经济市场化大趋势给传统村寨带来的剧烈冲击。世事日新,老的社区组织和传统信仰已经处于变革的临界点上。旧的平衡已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建立。神意难料,社头的难产只是一个爆发点。看似偶然,实则已经不可避免。大槟榔园在群情汹汹中,酝酿着下一个全村大会的召开,以及花腰傣人的古希腊式民主——“声浪表决”……
在我看来,作为人类学纪录片更加“高阶”的另一种类型,《难产的社头》不是一个“事件”(event),而是一个“故事”(drama),类似于维克多•特纳(20世纪60年代苏格兰人类学家、“符号人类学”开创者之一)所说的“社会戏剧”。它有着完整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乃至余波(epilogue)的结构,有着逻辑上连贯而紧密的情节(plot)。它包含了冲突和张力,矛盾的彰显,以及矛盾的解决。
雅嫫念诵时光荏苒,又一个5年过去了。2015年11月~2016年2月,我再次回到傣寨。没想到的是,这次归来,新的故事又发生了。《灭灵》由此诞生。
2016年1月17日,戛洒坝子最大的傣寨水牛寨一个农闲的下午,村里的平静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破。听到声音,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到白文正家里。白文正的老母亲辗转床箦有些日子了。今天的鞭炮,意味着老妇离开了人世,也意味着花腰傣人盛大而漫长的丧事将要赶在年前(农历新年以前)在寨子里举行。
不久后,水牛寨现任的两位社头都找村主任提出了辞呈。按照花腰傣的文化习俗,他们都有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寨子遭遇灾祸,主管村寨之灵的社头和管寨女巫其责难逃。一定是他们的管理不合神灵的心意,才导致全寨受难。在过去社头职位人人景仰的年代,这样的“引咎辞职”也是除死亡退位之外唯一可能的社头和管寨女巫退位方式。水牛寨的这次辞职却远非遵循惯例这么简单。从集体化到包产到户到近年的“土地流转,”“社头田”逐步消失、全村凑米的社头报偿制度日渐式微、村委会对社头现金酬劳逐年拖欠,使得近年来的历任社头早已颇有怨言。10多年间,这个戛洒坝子人口最多的傣寨,其社头从最初的8人降到6人、4人,到现在只剩两人。他们也早已提出诸多说辞希望退位,这次的连续死亡和清寨子事件,给了他们最后的砝码。
于是,水牛寨召集了第二次全村大会,决定第二天在村头的“社树”下重新称衣服选社头。但是,这次所有的中选者都当场表示拒绝,并扬长而去。
过了些天,在水牛寨第三次全村大会上,又出了意想不到的结果:社头并未被劝服,反倒是管寨女巫也在大会上宣布退出职位。水牛寨的局面越来越复杂了。
寨子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议。从村主任、村民小组长到坚持要求退出的两位社头,以及管寨女巫,还有坚决不肯接任的其他当选者,没有一个人愿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灭社”二字。但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天的水牛寨,灭社的结局恐怕已难以避免。同在戛洒坝子的其他几十个傣寨中,最近已经出现了多起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花腰傣的“社”,已经乱象纷呈。传统村寨信仰体系的消解日见端倪。水牛寨的事情,不过是洪流中的一滴。
世事日新。从未断绝过的花腰傣人的“社”,即将在今天的水牛寨谢幕……
《灭灵》所追求的,是所谓“整体场景”的呈现。这些真实的镜头记录,让观众直接去感受社会剧烈而深刻的变化中的一种精神状态,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社会场景”。
时光荏苒,10年时光,三部影片。《月亮姑娘》中的垂髫少女,在《灭灵》中早已亭亭玉立;当初腼腆的新媳妇,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和家庭的主心骨;而在水牛祭祀时娓娓讲述的老人,不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生死永隔。10年人事几番新,寨子也从清一色的土掌房变成了如今林立的小洋楼。戛洒镇更从民族地区偏远宁静的镇子,变成了广场、喷泉、别墅成群的繁华小城市。表象在变,文化亦然。这是一个传统社会千年以来最剧烈的转变:从人人争当社职并以狂热的兴趣投身到传统信仰活动中,到有史以来神职第一次遭遇严峻挑战,再到从前不可想象的“灭灵”出现在世间……
在一个族群、一个文化发生深刻的、结构性的变迁的临界点上,我们人类学家到场、观察并用镜头语言记录了。这种时间的厚重性,不仅仅是学术研究的旨趣所在,也是对这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文化多样性的社会责任。 (责编 梁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