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庆的父亲是我的老学长。今年一月里我写《懂得》,收尾引了老学长写给儿子的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无语”。文章刊出两个月,江西琴剑楼居士来电邮说,他的老舅舅看了《懂得》影印本一再感喟:“这么熟悉的老文字”。说文字老说的也许是旧民国的旧文字,隐隐透着线装纸墨的暗香,配上窗纱疏影离离,雨痕斑斑,尽是旧梦。老舅舅说难怪他想起老宅院里的旧字画,想起那股樟木香,想起破门抄家的红魔鬼,想起冒险接济的女同学:“女同学成份好,我哪敢接近她。风波结束,她主动追求我,温温吞吞我始终没答应,也就过去了。几年前在步行街遇见她,快六十了,发福了,本想请她吃饭,话到嘴边咽下了。都是命,都是缘。”琴剑楼居士信上说他们晚辈听了急急劝老舅舅写下那段岁月,老舅舅凝望窗外沉默了好久悄声唸出“因为懂得,所以无语”,释然一笑。老文字里浸淫了几十年委实疲累,我退休的消息一经传开,相识和不相识的人纷纷嘱我珍重,相约再见。珍重二字最珍贵。一九七九年年尾我从伦敦搬回香港的前几天,桑简流先生送我一册吉辛的《四季零墨》,书里夹着一张小画片写上“握手恋恋,离别珍重”,小字注明摘录南朝王僧孺《与何炯书》。王僧孺南齐年间官治书侍御史,出为钱唐令。梁时任尚书左丞,御史中丞,尚书吏部郎。史书上说他诗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他的《王左丞集》是明朝人补辑补印,六十年代我刚来香港买到一种,晚清线装本,七十年代带去伦敦,萧老夫子一见拿走了。有一回,萧家宴席上聊起王僧孺,桑简流也在,多年过去他竟记得引了王左丞的话和我惜别。八十年代我接林太乙出任《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头几天林先生跟我一起上班办交接,临走的时候我送她一份礼物夹着一张小画片,我写的是杨万里《送刘觉之皈蜀》十四个字:“相逢几日又相别,珍重两字不忍说”。日月如梭,职衔如寄,迎来送往的熙攘中,一声珍重胜似千遍叮咛。林先生想起她的父亲林语堂说,“珍重”两字英文其实很难翻译得贴切,含意太细腻了。
林太乙说她来回想了好多年越想越有趣。我查过辞书,往浅里说那是道别之际劝人“保重”:“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元稹《莺莺传》里说的,里头分明还有护惜的心意。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怅然感怀》还说“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那就珍贵了。“珍重”还指尊重,指慎重,指郑重告诫:“珍重后来人,慎勿妄题字”,袁宏道这样劝戒五老峰题石。范成大词里说的“珍重西风袪暑,轻衫早怯新凉”倒成了“难得”、“幸亏”的意思。珍重还是道谢之辞,朱熹一句“珍重南邻诸酒伴,又寻江路探香来”,说的是老朋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领客携壶之约。中国文字老得很,像青山那么老,攀走一大片依然荆棘载途,崎岖难平,难怪林太乙说中文真难,比英文还难。宋淇先生称赞林太乙英文好到天上去了,中文没有英文好不要紧:“搞通一门语文是一生事业,够辛苦了!”宋先生是老燕京,聊天爱说中国古书读得少,读不深,看看上一辈人的功力不禁汗颜。陈之藩先生跟胡适交情深,常谈天,常通信,常说胡先生古书读得多,都记得,很奇怪。我读胡颂平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读到胡先生随口议论古人古文章,真好看:
……先生又说:“明朝有前后七子的关系,归震川是以提倡古文运动而出名的。其实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没有东西,没有见识,只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的浅陋的见识。在他同时代的钱谦益、顾亭林、黄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后的袁枚,都比他写得好。钱牧斋书又读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阳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都有东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们都是有东西,有内容的。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他的学生皇甫湜、孙樵等,没有一个是通的。但白香山的文章就写通了,元微之也写通了。在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欧阳修、苏东坡两人是写通了。”
胡适之终究是胡适之:渊博而执着,温煦而刚毅,诚挚而挑剔。我在台湾读书头几年胡先生健在,报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尔光临学院讲学,风采潇洒,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那些年老民国的新文士旧鸿儒都在台湾,叶公超梁实秋蒋梦麟董作宾台静农庄慕陵俞大纲都在,苏雪林说起战前大陆上的旧人旧事悲欣交集,眼神里山川风物越飘越远越牵念。报纸副刊上每每读到苏老师的文章觉得很亲切。那时候台湾报纸副刊还很像老民国报纸的副刊,都带点《晨报》里徐志摩的影子。在限证、限张、限价、限印、限纸的报禁限制下,五十年代林海音主编的《联合副刊》泛黄了,图书馆里找得到。孙如陵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我大三、大四天天读。还有尹雪曼主编的《台湾新闻报西子湾》,蔡文甫主编的《中华日报》副刊,王鼎钧、桑品载主编的《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到了痖弦高信疆两报副刊斯文相争的年代,我不光是成了他们的作者,同时做了传媒,先后进了美国新闻处和英国广播电台工作,林海音蔡文甫王鼎钧几位前辈渐渐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师长。
真正在母校课室里教我新闻学的是朱约农老师,《中华日报》南部版总编辑。朱老师指点我写文章也指导我做媒体。台南时代骑脚踏车上朱老师家讨教的情景历历在目,朱师母丰盛的宴请尤其至今不忘。做报纸上夜班,老师中午才起床,他的课都排在午后,找他聊天也在午后,太阳下山了他上报馆。人到中年做报纸,我也过着跟朱老师一样的作息规律。转眼几十年了,先是朱老师在美国病逝,如今我也老了退休了。纸上媒体步步进化成网络天下,英国美国许多跟我同辈的传媒朋友都说我们是 luddite,反对机械化自动化的辣歹分子。英文里还有 Luddism 这个字:“以捣毁机器设备来防止失业的主张”。听说这个字很老了,典出一七七九年一个叫 Ned Lud 的工人在英国累斯特郡捣毁两台织袜机抗议失业。到了十九世纪初,辣歹分子在英国诺丁汉郊区发起反机械化运动,翌年蔓延各地,黑夜里戴着面具示威抗争。一八一二年有个僱主下令枪杀一个辣歹分子,辣歹派立刻报仇杀掉那个混账老板,政府严厉镇压,公开审判,有的判绞死,有的判流放,拖到一八一六年辣歹暴动渐渐平息,留下 luddite 这个字形容反机器的老顽固。老顽固我当不起,电脑最初阶的操作我懂得,看书看报倒坚持看纸本,不上网,传统这份情趣不捨得放弃。旧派人都说纸本书籍报刊十年八载死不了,销路少了反倒成了精緻文化了,更稀罕,更金贵:“所以说纸本印刷品出版物包装要向高档次的设计迈进,”英国友人戴立克说,“连书籍报刊的一字一句都不可马虎,要更考究,更体面,更好看,这样才满足得了中年老年文化精英的品味。”论调也许是书生之见。幸亏书生死不完,一代接一代一大群,书生之见也一大箩,纸本读物靠这波人传承。一辈子跟文字交往为媒体工作我边做边学,不计毁誉。毕竟是老民国千山万水鴹过来的人,新旧媒体交替之际我告老回家,春树暮云,不尽依依。记得台南读完书离开母校前夕,我们几个同学在校门外的饭馆里喝掉十几瓶啤酒,蹒跚踏月回校园老榕树下高歌《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转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树一向无恙,越发老了,校园改名叫“榕园”。《送别》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填的词,原曲听说是美国约翰.奥德威谱的《梦见家和母亲》,老电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都用作插曲。世味似水,壮怀阑珊,终于连纸上这株苹果树也要还给牛顿了。树下岁月从来静好,感谢这些年绿荫里和我一起喫茶谈天的作者和读者,落英像梦,芳草多情,纵然没有长剑高楼的豪兴,客子光阴都在诗里字里消磨掉,偶尔几阵霏霏细雨,那是苹果开花结子的消息。和林道群为《苹果树下》商量约稿组稿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从前在母校宿舍报架旁翻读台湾报纸副刊的滋味。时代翻新,情怀依旧,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读余英时兄绝句联想的中国情怀:“卧隐林岩梦久寒,麻姑桥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弄钓竿。”写这篇随笔是穀雨前夕,窗外远处兵头花园隐隐传来几声鸟语,唐人诗里说是“鸟弄桐花日,鱼翻穀雨萍”。穀雨萍是穀雨时节的浮萍,萍聚萍散没有定迹,今后只想补读没有读完的旧书,补写很想细写的故事,不赶死线,只随心兴。琴剑楼居士的老舅舅说得好:“都是命,都是缘”。想想,曾经牵念也是福份,此去山青水绿,珍重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