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太行
不要从斯德哥尔摩出发去阿姆霍特Almhult,这个瑞典小镇离首都有快500公里的距离。正确的走法是从抵达丹麦的哥本哈根,然后乘火车或者汽车阿姆霍特。
如果是火车出发去阿姆霍特,要注意Almhult在瑞典语当中和它在英语当中不同,A之上还有两个点儿,像是看透一切的眼睛,瑞典人对外国来访者一般都充满善意,但他们未必知道这个小镇,你必须要给一点提示:
“IKEA”
他们才会恍然大悟。
估计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
为什么宜家要坚持把自己这个跨国公司的总部设在阿姆霍特这样一个只有15000多人口的小镇上?
因为根在这里。
宜家喜欢用“Tillsammans”这个词来描绘这种感觉。
这句瑞典语的含义丰富,有一起工作、同心协力、患难与共的意思。有的宜家员工会做出一些更温暖的解释,比如“我要我们在一起”。
这个单词被写在宜家总部文化中心的入口处,这个展示中心除了对各地来的宜家员工开放,也接待一些附近的居民参观。
这个词是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宜家员工共同的接头暗号。
这家年销售额超过2000亿元人民币的跨国公司在这个互联网时代显得有点另类,他们仍然坚持在门店里,但他们又开始开发最炫目的玩法,比如用VR技术模拟一个厨房或者客厅,让顾客用新技术挑选最传统的家具。
昔日宜家的制胜之道被总结为:功能、质量、性价比和设计,但是在今天,庞大的宜家也必须应对各种全新的挑战,除了激活年轻员工的创造力之外,宜家还有一个法宝,像《功夫熊猫》式的情节,让充满活力的青年人回到梦开始的地方—阿姆霍特小镇,去见年过90岁的创始人英格瓦,在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里,这种青年和长者的联手往往会缔一个武林奇迹,张无忌见祖师爷张三丰,世界闻名的太极拳就此诞生。
一代宗师
90岁的创始人英格瓦·坎普拉德仍然生活在阿姆霍特的家中,这位工作了将近85年的传奇人物每年都会坚持在家中接见各国来的宜家员工,有时还和这些年轻人共进晚餐。
英格瓦把他的员工看做家人的一部分,这位成功的家具商有精彩而短暂的童年,英格瓦5岁开始卖火柴,中学时代则开始卖钢笔。
阿姆霍特所在的斯马兰省在瑞典是一个土地贫瘠的地区,阿姆霍特一带树林茂密,但不适合耕作,地面上的石头很多,瑞典农民必须要挖出石头,驯熟土壤,才能耕作,这活儿很累人,往往需要全家一起动手,甚至朋
友邻居互相帮忙才行,这被认为是需要协作精神的一件大事。
石头往往会被砌成漂亮的石墙,必须仔细琢磨每块石头的形状和位置,有力气和有匠心的人才是一个好的阿姆霍特居民。
时至今日,砌墙仍然是世界各地宜家员工来总部参观和学习时都必须经历的一个环节。
自然环境恶劣的所在,人们往往会寻求别的谋生方式,比如手工业和商业,英格瓦出生在商人家庭,从小就帮助家里看店,此后他建立了一个出售文具和百货的商店,起名IKEA。
那时的商店通过在报纸杂志上打邮购广告来获得客流,英格瓦也经常会亲自给人送货。
在阿姆霍特的宜家博物馆里,保留着一张风格粗犷的实木户外桌,上面放着少年英格瓦送牛奶用过白铁牛奶桶。
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创造,小镇人口密度很低,在没有手机的时代,送货人到达家门口的时候,主人可能正好不在家,英格瓦就会把货物放在主人家门外的大木桌上。
但是木桌并不能躲避风雨,恶劣天气货物可能会被打湿。英格瓦于是开发了一种存储货物的小木屋,可以存放大件的货物。
宜家博物馆把一间小木屋的复制品陈列在展厅中,这扇屋门同时也是下一个展厅的入口,这是网购时代出现之前的自助提货装备。
这是宜家一个全新的时代,作为家具商的宜家出现了,1953年,阿姆霍特的宜家商场正式开业了。这家商场生逢其时,阿姆霍特本地或者瑞典全国都不是一个庞大的市场,但阿姆霍特靠近丹麦,而可以瞄准的还有欧洲,刚刚从大战中恢复过来的欧洲正在经历着一代婴儿潮,人们需要更轻便和适用的家具。
那时的宜家商场还不像今天的宜家一样有高耸到天花板的储货空间,家具的平板化包装还没有被正式采用,但展示厅式的商场已经成型。
在宜家博物馆中收入了从上世纪50年代到2000年代的各时代宜家家具,上世纪60年代的宜家家具就很像今天的斯堪的纳维亚简约风格了,但到了上世纪70年代又略有反复。其中有一套王宫风格的家具被摆在一个展馆中,下面的英文解释说:“这个系列没有继续生产下去”。
到上世纪80年代则完全不会再有什么犹豫了,宜家的风格三十年没有大幅度改变,一直到今天。
如果对照一下欧洲的历史就可以发现,当战后婴儿潮的儿童开始长大,他们的父母需要布置新居的时候,宜家发展迅速。当战后婴儿潮的孩子们为人父母之后(上世纪80年代到上世纪90年代),宜家进入了另一个快速发展时期,上世纪80年代正是宜家打入法国、美国等国家的时期。
那套上世纪50年代的家具是从附近的一户老夫妇家中回收的。那时的家具是实木家具,比今天的典型宜家风格看起来更结实和沉重,这套家具保养得很好,随时都可以搬入一间新客厅,成为一套体面的家具。
“回收这样的一个客厅要花费了多少钱?”我询问宜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这套家具真的没有花钱,我们跟那个家庭说,他们可以随便在我们的卖场中挑任何家具布置他们的客厅。他们很开心地拉了一套新家具回去了。”
宜家有专人负责旧家具的回收,他们找到稀缺品或者有价值的物品来充实公司的展馆,同时回收回来的可能还有顾客的老照片等物品,一间六十年的客厅,就印刻着六十年的历史。
比利书架
宜家总部的文化中心中存在着一个计数器,一般来说每10秒就会跳上一次,这是比利书架的总销售量,和数字同时跳动的还有一个国旗标志,意味着这一单销售是由哪个国家的商场卖出的。
我看到第2520009架比利书架在英国的商场被售出。这是宜家销售量最大的家具。
比利是男名,宜家有着一套规定的命名法,沙发一般是用小镇的名字,被套则会尽量用花朵的名字,而靠垫枕头的名字一般用女孩儿的名字。因为涉及不同的语种,宜家有一个坏词库。
各种组合起来不好,或者在某个国家俚语当中有了不好的含义的词汇,就会被从取名的备选库当中彻底删除,比如奇葩这个词过去在汉语里是好词,但是这几年因为词义改变,起名时就要避开类似的音节。最常见的禁忌是可能暗指男性身体的词汇,一定要严格避免。
这是一种必须的细致和体面,尽管单身白领也会选择给自己的住处布置上宜家的家具(根据中国国情他们可能大部分最终都将加入婚姻),但宜家的业绩,更重要地和家庭有关。
一些正确的原则必须被强调。
“这是印度的棉花,”宜家企业文化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种棉花要水和杀虫剂,同时有些地方的棉花可能会由儿童来收。我们的可持续发展计划尽量帮棉农挑选更好的种子,提高产量,同时还会选择一些其他材料,比如木质提取的纤维来取代棉花。”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比利书架之外,宜家也要考虑各地的具体情况,宜家进入美国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文化和生活习惯上的不同,比如美国人对瑞典公司使用的公制单位完全无法理解(必须全部转成英寸,你无法指望每个顾客都随时有心算乘除3的能力),瑞典人也无法理解美国人怎么会要那么大的碗柜(放进去披萨盘)和那么大的餐桌(美国人要过感恩节,这需要一只火鸡)。
但墨西哥、韩国、印度这样的国家的文化会比和北欧和北美之间的差异大得多,这使得宜家必须专门作出对应的设计,东方的大家庭可能会需要小户型的样板间,多一些三代同堂的摆设。
宜家中国的员工也跟同事们分享了类似的经验,一位北京商场的同事说,可以把切披萨的铲子形状的刀摆在最不重要的位置,因为中国几乎没有人会自己在家做披萨。另外一位同事则介绍,脏衣篮不要放在洗衣用品那里,中国家庭很少那么用脏衣篮,但是主妇很乐意把这种东西用来装孩子的玩具,放在儿童房那里会卖得特别快。
小狗饭盒
一个红色小狗饭盒被钉在了木板上,一只带钩子的机器手反复做着同一件事:把饭盒打开、合上、卡好,再打开,再合上,再卡好。
这是宜家阿姆霍特的产品测试中心,负责测试各种设计当中的产品和样品。
“这个测试会进行5000次。”在测试中心工作的马提尔告诉我们,“看这个饭盒会不会损坏。”
对沙发和桌椅的测试有点简单粗暴,杠铃片压在桌子表面,沙锤拍下去,缓缓起来,模拟一个身体沉重的人的臀部反复做下去站起来的效果。
“这间屋子里你们可能会感到潮湿闷热,这是中国南部气候的模拟测试,28℃的气温和85%的湿度,为了看看模拟潮湿气候下家具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的。上海销售的产品就要和阿姆霍特不同。”
马提尔拿出一块开裂桌板:“有的材料会开裂变形。我们后来就不再允许这样的材料销售去那种潮湿的地区了,仅仅允许它们在瑞典这样干燥的地区售卖。”
“这一间是火焰测试,专门针对蜡烛,蜡烛在有风的情况下会不会侧倒,会不会泼出蜡油引发火灾,火焰是不是会超过高度,会不会对上面的天花板有影响,导致熏黑或者熏黄,这都是我们要关注的。
“这一间里是灯光测试,测试灯泡和灯管的亮度和色温。”这件测试用的仪器上,用中文标记着一个浙江品牌。
上海有一家类似的产品测试中心,和阿姆霍特的侧重点略有不同,阿姆霍特会接一些没有量产的样品测试。相同的是都有机器和机器手不眠不休,把家具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使用寿命用几天的功夫模拟出来。
宜家的阿姆霍特工厂车间里,机器人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这些钢铁手臂把处理过的木板切割处理,然后涂上相应的涂料。
人类负责驾驶叉车、检验质量,有人把涂上油漆的木板放在磅秤上称重,有人则负责在镜子前细看板材的六个面是否上漆均匀。
颜色也仍然需要肉眼和经验,一批产品和标准颜色的色差仍然需要交给人工来判断。
机器负责枯燥、重复和辛苦的活儿,比如有一只机器锤正在婴儿床上模拟一个2~3岁的孩子在床上蹦,那这张床是不是能禁得住。
“这是30千克重量在测试,一般来说3岁大的孩子不会这重,但我们必须假定,这是一个巨婴。”
圣地阿姆霍特
2012年重新开张的阿姆霍特商场被认为是宜家老店的延续,但同时这家店销售成绩很好,阿姆霍特店的销售副总向来总部参观的中国同事展示了一组数据。
“我们附近最大的城镇,你们猜猜有多少人?五万?不,没那么少,多好多呢,六万一!平时我们大概是两三千的访问量,到周末是五六千,我们管阴雨天气叫好天气,因为他们没法去外面玩,只好来我们店里买家具,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开车来的,他们就准备带点东西回去,有一半的人住着自己独栋的大房子,填满这样的房子需要很多的家具。我们店的顾客转化率是47%。”
这意味着将近一半的人在店里花了钱,他的中国同事们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个数字非常可观。中国国内,确实有不少人纯粹是来“逛”宜家的,没有真的形成消费。
“每个人的人均消费是950瑞典克朗,如果不是好多来总部办事的宜家同事只是跑进店来吃个饭就走,恐怕人均值和转化率还能再高一些。”(1瑞典克朗合人民币八毛)
中国同事们各自盘算着自己门店的收入,“是不是跟你们店差不多?”最后大家算出来,小镇阿姆霍特的业绩大概和杭州的商场差不多。
“22%的消费产生在厨房部分,瑞典人好像特别喜欢改装自己的厨房。很多人每三年到五年就要重新换一套厨房。”
“我们安排大部分的人周末上班,平时则尽量调休,但是到周末的时候,我们就会忙不过来,还会请一些小时工,可能是学生来帮忙。听说中国的店周末最高有五六万人的访问量,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在宜家发明平板化的包装之前,家具一直被当做笨重的货物而成为一种本地商品,巨型城市附近往往会有一个村镇进行大规模的家具制造,比如北京附近的香河。阿姆霍特是个非常特殊的地区,它远离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却离丹麦首都哥本哈根近得多,这对宜家走过瑞典,横扫北欧,最后又扩展到全世界可能非常关键。
这家非常国际化的公司的人力文化却非常传统,强调阿姆霍特,组织各国宜家员工参加朝圣之旅就是一个明显的表现。事实上也有人对宜家的小镇气质有所吐槽,一位离职管理层就曾经写书吐槽,认为宜家重用瑞典本地人,尤其是阿姆霍特所在的斯马兰省的人。
斯马兰省人确实在宜家有特别的优势,宜家总部的雇主品牌建设专员Henrik Wremp告诉我们,他从小生长在离阿姆霍特一小时车程的一个小镇。这意味着他从青少年时期可能就是阿姆霍特店的常客。
这种肌肤之亲式的关系使得加入宜家不会有太多的隔阂,当他从另外一家跨国公司来到宜家的时候,他面试时看到的都是自己熟悉的家具,面试官的问题也令人觉得熟悉:
“你喜欢宜家的什么产品,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板着面孔的公司,至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绝对不是。Henrik 的回答也是充满喜感。
“我喜欢我的床,从宜家买的。因为我喜欢睡觉。”
后来Henrik 才知道喜欢睡觉是一个加分项目,一个旨在改善用户生活质量的公司并不介意自己的职员会热爱睡觉。
宜家在不少国家招聘时还会真的要求组装家具,也许是几个人装好一个鞋柜或者书橱,眼高手低,依赖别人、指手画脚的人会在这种考验之前原形毕露。
“我们把每个员工都视为人才,”Henrik 说,“理想很伟大,但最终实现要靠人。在这家公司,人最重要。我们给每个员工制定职业发展计划,每年都会有经理对他们的员工谈话,我们尽量让这种对话轻松,询问每个员工,你想做什么,经理引导他们谈自己的意愿。”
“如果一个人能表现自己胜任别的岗位,我们会支持这样的转岗,中国商场曾经有餐饮部同事太过热爱客厅,对沙发深入研究,如数家珍,最终成为客厅部门的工作人员情况。”
经营超过60年的宜家也出现了大量的宜二代,“有父子两代同时在宜家工作的情况,但是我们对这些第二代员工并没有特别的优惠,在很多时候我们看重老员工的经验,很多时候,老员工退休后会被我们邀请返聘,在一些需要经验的岗位上带徒弟。英格瓦缔造了一个很好的传统,退休了仍然发挥余热。”
“此外兄弟姐妹同在宜家工作的也很多,阿姆霍特总部有两位同事是兄妹,妹妹是一位窗帘的设计师,而哥哥则在负责目录册拍摄的相关工作。”
阿姆霍特不是适合加班的小镇,下班之后,人们纷纷回到家中点亮自己的灯光,一些住在远处的人则在公路上驾车离开,像大多数瑞典人一样,宜家把Fika(茶歇)看得很重,瑞典的同事如果来到别的国家工作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劝自己的同事,高效率完成工作然后下班,比加班更好。
“我知道有一位店长发现一位女同事要加班,就会劝她说,‘你是一位妈妈,你要平衡好你自己的生活’,这位店长自己也是准时下班的,他会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你不准时下班,谁也不敢走,下面的人都会继续在这里消耗时间,于事无补’。”Henrik说。
“这样的一个公司,你可以放心地对面试官说:‘我喜欢我的床,因为我爱睡觉。’”
探索一个公司为何成功,应该深入到它起家和开始的地方。探索宜家成功时,除了他的物流仓储和卖场摆放,除了瑞典肉圆的奇妙应用,还必须要来到阿姆霍特,这个瑞典小镇走来的企业在各国发展壮大,和当地的文化融合的同事,一直给自己的发源地保留了一块位置,年轻的员工们通过探访阿姆霍特理解公司的梦想。
那个有美丽湖滨、彩色小木屋、石墙和“老爷爷”的小镇,正是这个家具商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