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石艳梅
县城一瞥
秋日,鄯善街巷里,金色光芒柔柔地抚照马拉“的士”,旅人乘坐在摇篮一样的车厢里,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扭摆着。欢快的唢呐声一路招摇过来,车厢里五六个乐手吹奏唢呐,弹奏都塔尔,打起手鼓,忘情地用脚打着节拍。车子已远远地拐到另一条街道,仍余音袅袅,如丝如缕,像溢满瓜果香味的空气一样挥之不去。
听着音乐痴痴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差点与恐龙足迹撞个正着,这是从距离鄯善县城30公里的七克台山前戈壁上壮观的“恐龙足迹化石群”拓印来的恐龙脚印。面对仿制逼真的恐龙足迹化石墙,轻轻一叩,敲开了1.65亿年的时空隧道。在时空的另一端,浩瀚的海洋、辽阔的草原、水域泽国。铁树开着硕大的浅黄色花朵,银杏树高大挺拔,伸出似一个个小扇子的苍翠叶片,恐龙晃动着庞大的以吨计数的身躯,傲然、威严地踱着方步,肆意享受侏罗纪鼎盛时期的繁荣奢华。
韶光荏苒,随着气候变得越来越干燥,沧海变成荒漠、戈壁,恐龙怅然遁去的身影渐行渐远,平野空旷,只留下沉重的足音和深深的叹息。
辟展之乡
斜阳的余晖穿过浮尘,古老的泥土屋笼着轻纱,远远地看过去,影影绰绰,仿佛沾了辟展乡东面海市蜃楼景点的仙气。空气中悬浮的尘沙来自库木塔格沙漠,据说,它是离城市最近的沙漠。从前,鄯善不叫鄯善,叫辟展,因为那里生长着茂盛的马兰草,居住在此的维吾尔族人便给这个与沙漠共生共长的绿洲起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它是丝绸古道上一处烟火气息很浓的驿站。后来,人们称这块绿洲为鄯善县,辟展屈居为一个乡的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称谓,绿洲还是那块绿洲,它的邻居还是那个沙漠———库木塔格沙漠。沿着沙脊线爬上一座高丘,观赏四方风景,眼前奇绝壮美的景致让人惊叹万分:脚下是苍茫雄浑、无边无际的大漠,在起起伏伏的金黄色尽头,是郁郁葱葱、充满生机的绿洲碧野,那是辟展人种植的绿油油的葡萄树和棉花地,再远一点是村庄里的平房和县城里鳞次栉比的楼宇。岁月过去了几千年,居住在绿洲里的人们与毗邻而居的沙漠互相敬重着,沙不进,绿不退。买买提大爷祖祖辈辈都住在辟展这块生长着茂盛马兰草的地方,种植无核白葡萄、哈密瓜,没准你亲手采摘葡萄的藤蔓已有百年或千年的高龄了。
沙漠与绿洲,就这样挨挨挤挤地我看你炊烟袅袅,你看我沙尘翩翩。岁岁又年年,人们怡然自得地生活在这里,只是偶尔在风起的时候,也许会有皓首银髯的老者,眯起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经意地说,又要下土了。而当瓜果飘香的季节,维吾尔族人跳起欢快的麦西莱甫,木卡姆艺人会用高亢的歌喉唱出火洲热烈的情歌:“如果你弹起热瓦普,我就是你热瓦普上的琴弦;如果你唱起情歌,我就是你舌尖上的旋律。”远道而来的客人脚步有些黏滞,葡萄和哈密瓜溢出的甜蜜汁水,不仅甜腻了嘴唇,也粘住了他们的身心。
金子沙漠
在新疆,仅次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库木塔格沙漠,方圆22 917平方公里。从东天山七角井和西天山达坂城吹来的两股强风,像两台巨大的沙粒过滤器,在路远迢迢的千里风程中途扬尘弃土,只留下纯粹的充满金属质感的沙粒,堆积出一座又一座美丽的沙山,维吾尔族人称其为“库木塔格”。
看似随意堆积的沟沟峁峁,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风沙地貌呈现出蜂窝状沙地、平沙地、波状沙丘地、鱼鳞纹沙坡地,日积月累,风力漩出一个个沙窝、漏斗,堆出富士山、珠穆朗玛峰等各种山体的精缩版。尽目望去,一座座或高或低的沙丘,如波浪般起伏,显现着雄浑壮阔之美。充满金属质感的赭黄砂粒,聚拢集合,一笼一笼排列匀称,拼织出好看的羽毛状,莫非是大鹏鸟折羽沉沙?徒留美丽忧伤的羽毛,娓娓述说着史前往事。翩跹起舞的秋风,扬起一团金色尘烟,化羽而去。眼前的这座沙山高达100多米,陡峭处流沙如水而泻,沙子没到膝盖处,我仍不气馁,一步一步努力攀登,终于登上顶峰,在大漠深处极目远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奇壮观,发一番思古之幽情。
丝路通途
库木塔格沙漠在唐代被称为“大患鬼魅碛”,是丝绸之路著名的大海道,也是古代吐鲁番前往敦煌最近的道路。昔日唐玄奘西行取经走到这片沙漠时“顾影唯一”,喝水时不小心把水囊掉在地上,四五天过去了,恍惚中,似乎觉着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向他扑来,玄奘只好依靠不停地念诵《心经》来支撑自己继续前行。现在,人们有了GPS(全球定位系统)定位仪、越野车这些现代化交通工具,进出沙漠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清晨和黄昏,有很多越野车在沙漠里驰骋,为环库木塔格沙漠越野赛事做准备。在日落前,我们的车子很快驶入了一片黄沙之中。陪同来的小马很有经验地把越野车轮胎的气放掉一半,也加入比赛。小马手法娴熟地转动方向盘,快速加挡减挡,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随着沙丘起伏绵延。越野车腾挪俯冲,颠簸起落,人在车中如一叶孤舟,飘荡在惊涛骇浪中。当越野车奋力攀上一座高达100多米的沙梁时,看见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沙坑,这就是赛车手眼中著名的“好汉锅”,曾几何时,不知哪位越野男儿在此折腰,一辆没有冲出“锅底”的越野车残骸被孤零零丢弃在深深的“锅底”。
徒步走在库木塔格沙漠,眼前高耸的沙山有的高达百多米,沙山脊线平滑流畅,像是画家随意画出的金晃晃的抛物线。
绿洲没有过渡,没有分界线,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傍沙而居。沙漠旁边绿荫下的涌泉,留住了驼道上往来的商贾僧侣疲惫的脚步。庞大的驼队满载茶叶、丝绸,从古城西安出发,驼铃声里走过长长的河西走廊,穿过从哈密到鄯善这段600多里大漠戈壁,日影西斜,旅人走进泉水淙淙、绿树掩映的绿洲,卸下沉重的驼子,休息打尖。辟展就此忙碌起来。如今,驼铃声被喧闹的汽车马达声掩去,昔日险峻曲折的大海道,如今都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面,平坦、快捷,直抵吐鲁番。
思念如沙
在城市及很多乡村能看见地平线就是奢侈的眼福了。地平线已经被分割得破碎不堪。在库木塔格沙漠,天边地角完整圆满、干干净净,以混沌的原始状态赫然出现。看到天的边了,走到地的角了,脚步轻轻慢下来,心境安详了。妥帖、安稳、满足,心超然于所看到的、走过的物质,灵魂慢慢跟上来。
太阳已经移到西边的山梁上,沙丘脊与低凹处一条条光影的褶皱变幻游弋,像一曲悠长的蒙古长调,一直吟唱到无涯的天边。摄影人最爱的夕阳的余晖像是做蛋糕的师傅手中金黄色奶油,泼洒到哪里,哪里都是金晃晃的,铺陈出一匹又一匹质地柔软的金色织锦缎。
这个时候,像布仁巴雅尔一样用心灵唱出《天边》循环往复以至永远,舒缓深情的咏叹,在金属质感的沙粒中回旋,在沙丘与沙丘间共鸣,柔柔地环绕着、抚慰着,只想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从沙漠边缘一步跌进买买提大爷家的葡萄园,晚熟的红提葡萄色泽嫣红似玛瑙,摘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甘甜汁水溢满唇齿,终不能放弃这甜蜜烦忧的人间烟火。瑰丽晚霞染红了西边天际,年轻俏丽的人儿在拍婚纱照,大漠孤烟陡增似水柔情。
弯腰捧起一把细沙在手,心里默念三毛的那句“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于是,我把思念一粒又一粒滑落在库木塔格沙漠,那如大鹏鸟美丽羽毛的纱笼上。
豆面诱惑
夜晚的鄯善县城是热闹的。沙漠越野车、沙漠卡丁车呼啸而过。夜市灯火明亮,氤氲烟气弥漫着孜然的香味,热腾腾的面肺子肥白香糯,香喷喷的红柳烤肉吱吱作响,回民的九碗三行子让人馋涎欲滴,食客们各选所爱。我面前是一大海碗手擀面,撒了一层白豆子,维吾尔语叫“普尔加克”。面条筋道,豆沙绵软,浇上回族面摊师傅自家腌制的调味品———醋泡蒜瓣、辣椒丝,吸吸溜溜下肚,饱腹且有滋味,吃得满嘴流油,肚子滚圆。用新疆话说:“攒劲得很。”
深夜了,没有一丝睡意,仍在夜晚的鄯善街头流连。边走边读一家家店铺的名字也是一种乐趣。读出这家门楣上“葡萄树蛋”,早知道鄯善县种植葡萄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汉代以前,难不成如今鄯善培育出的葡萄树成精能下蛋了?再仔细看去,原来,“糕”字藏在暗影里,犹抱琵琶半遮面,抑制不住的大笑像吐哈油田的井喷般爆发出来,震得街边的景观树花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