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田蓉红
一
农历五月,临近端午的节气,东天山脚下的巴里坤乡间田野里艾草的叶子舒展碧绿,巧手的农妇呼朋唤友,相约着去田野里采摘一把。坐在地埂上,就地择去杂草,放进篮子里,说笑着回家,乡村下午的炊烟里,十有八九都是艾面的味道。
艾面是巴里坤端午节必吃的面食之一,不仅是因为它碧绿鲜亮的样子诱人食欲,而且艾草理气血、祛寒湿的药用功能也让人青睐有加。端午当日,一些地方会把艾草插在屋门口招福辟邪,但巴里坤人则直接把它制作为面食,送达胃腹。
艾面的制作过程是繁琐而讲究的,把洗干净的艾草用开水烫熟直到绵软,用刀细细的切碎,让其彻底变为汁液,和进面粉里,擀制出圆润劲道的面饼,一来一去折叠后,再仔细切做均匀的面条,放进开水煮熟,浇注上勾制的鸡蛋西红柿卤,碧绿、鲜红、油黄相加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胃口大开。煮熟后的艾面色泽晶亮,如同翡翠,许多外地来的人直接称呼它为“翡翠面”。这食物间的“翡翠”出身极为普通,它的取材遍地都是,来历却可远溯到唐代年间。提起吃艾面的起源,巴里坤乡间上了岁数的人,会给你指指矗立在巴里坤县城东北大河镇区域内的唐城遗址,悠然讲述他印象中的那些传闻。
巴里坤的屯田历史起于唐朝,唐景龙四年(710年),唐王朝为了巩固西域政权,设置了西州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并首次设立蒲类县(巴里坤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类国),后来又改名为后庭县,属北庭都护府管辖。驻守在这里的将士被称为伊吾军(哈密古称伊州),实行兵屯制度,并修建了城池,驻守的将士亦农亦兵,屯田自给。据《唐六卷》记载:“唐朝在西域的屯田,安西都护府有二十屯,疏勒有七屯,焉耆有七屯,北庭都护府有二十屯,伊吾军有一屯,天山军有一屯,共五十六屯。每五十顷为一屯。”也就是说驻守唐城的将士在附近开垦的土地有五十顷,在《旧唐书·地理志》中也有相应记载:“伊吾军,在伊州西北三百里甘露川,兵三千人,地五千亩,马三百匹。”
三千驻军远离中原,镇守在这荒芜的西北,垦地五千亩,虽然粮食可以自足,但在当地寒冷的气候下,新鲜蔬菜却是少见的。一个春季,有位将领来到巴里坤巡查,因水土不服,食欲不振,只想吃点新鲜蔬菜。然而那时的巴里坤,能看到的绿色,除了刚刚露出头的麦苗,就是地埂上的一些野草。他的手下试着采摘了一些艾叶,可是艾叶做菜实在不好下咽,随行的厨子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艾叶放进开水锅中焯了一下,用刀剁碎和面,切成面条下锅,煮熟,拌上调味品。这位将领看到绿茵茵、亮晶晶的艾面,一下有了食欲,连吃两碗,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至此,艾面开始受到人们的青睐和推广,遍地的艾草和粮食填充着驻守将士的胃腹,他们在西域的风里就地取材,一边进行艰苦的屯田,一边驻守着边疆。
唐城之北的良田,最早由伊吾军开发出来,之后在战火里被弃耕。到清代年间,清政府从陕西、甘肃、山西等地大规模移民到新疆,千里沃野,养育了世代落户于此的民众,而移民们的辛勤耕作又重新让这片土地葱郁起来,成为当地的主要产粮区。粮食作物出产的单一,没有阻止人们对饮食的追求,虽然仅仅只有麦面和一部分青稞,但是当地的妇女们还是费尽心思,推陈出新。为了避免一年四季的乏味咀嚼和365日的单调重复,她们尝试着多样的烹调和制作,不经意间,保留下了富有巴里坤特色的饮食文化。二
小时候,每到下雨天,我们都欢快的拍手唱:“天气天气大大的下,蒸下的馍馍车轱辘大,箱箱柜柜盛不下,撂倒房上把房砸塌。”这首不知道被什么人率先吟唱的歌谣一直传唱至今,这种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夸张期盼常让外地的人在惊诧之余有一丝哂笑———馍馍怎么会有车轱辘大呢,那得用多大的锅、多大的蒸笼和多少袋面粉呢。面对外地人的不解、好奇和惊诧,巴里坤人淡定自如,车轱辘大的馍馍如今依然是巴里坤节庆间的重要食品,拿蒸笼蒸出来的叫蒸饼,拿鏊子烤制出来的,则叫锅盔。
做蒸饼的时候,一家的妇女是忙不过来的,巴里坤无霜期短,小麦成熟的不够好,面粉不够劲道,需要使劲地揉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揉面是种大强度的体力活,需要几个女人相互替换配合才能完成,因此,制作蒸饼的时候,也是要好的乡邻一次小型的聚会,几个女人说说笑笑间就把一个高强度的工作解决了,这劳作过程中和谐的亲密关系是在长久的互帮互助中自然形成的。
等面发酵好之后,轮番把它擀制成一个薄薄的大面饼,面饼的大小都是根据蒸笼的大小来衡定的。面饼擀好后,抹上一层清油,再依次撒上各色的香料,这些香料都是取自植物———绿色的香豆粉是采摘庭院里的香豆叶,晾干后用铁铸的“浆窝子”捣成粉末状备用的;黄色的姜黄则取自向日葵、葫芦花,或者薄荷花的花瓣晒干粉碎。这些颜料里都带着植物的清香,被一缕一缕地涂抹在面饼上,再横着卷成细长的面卷,一圈一圈地盘放在蒸笼里,之后,再擀制一块薄面饼,蒙盖在上面,合笼端出,放在蒸锅之上,用柴火熏蒸直到熟透。出笼的蒸饼要趁热揭去表面的一层面皮,防止隔天后表皮干裂,影响美观。然后由家里最年长的妇女用芨芨草做的“点朵子”蘸着红颜料在表层上“甩红”。这个看似普通大白馒头的蒸饼,切开后,里面暗藏着乾坤,之前一圈一圈被盘起的面卷横切面色彩斑斓,图案丰富,蒸腾的热气中,面香合着植物颜料的清香扑鼻而来。
蒸饼是普通人家在端午和中秋等节庆日必须要做的面食,它的外形和名称有着阖家团圆和生活蒸蒸日上的寓意,做这样的面食象征着生活的富足和吉庆。曾经的老户人家人口众多的时候,蒸饼也做的特别大,直径在0.5米左右,现在的一家三口,蒸饼是个象征性的食品,直径也相应缩小,但无论怎样,蒸饼都是巴里坤百姓节日尤其是端午的象征,它已经从民间的厨灶走上了更大的舞台。
三
2015年6月,巴里坤第五届美食节期间,一个直径2.6米的蒸饼让到场的人们大开眼界,这个号称“天下第一蒸饼”的大蒸饼用了270公斤原料、15个工人用特制的蒸锅和蒸笼蒸制了6个小时。在活动现场,大蒸饼被一家来自哈尔滨的公司以5万元的价格拍下后分发给现场的观众,同食同乐。热气腾腾的蒸饼,切开后其艳丽的色彩和流畅的线条被媒体直呼为“舌尖上的艾德莱斯绸”。
除了这种蒸制的“车轱辘大”的蒸饼,还有用鏊子烤制出的锅盔,体积也可与“车轱辘”一争上下。曾经的乡村,几乎四五家人就有一个公用的土块砌成的小方炉。烧锅盔之前,男人们会用成筐的麦草煨热了土炉,然后把放了锅盔的鏊子平稳地推进去,细细地捂严实了,只等它慢慢烤熟。现在,土炉已经渐渐被铁制的简易炉子所取代,铁制的炉子烧热的更快,也方便挪动。塞一筐麦草进去,用铁制的长炉条拨弄它,看它渐起烟雾,最终火势渐旺,等火势差不多了,把一大盘做好的锅盔推进去,然后严密的封了洞口,个把小时再打开,面饼已经成了完美的金黄色。
据说,烧锅盔的举动始于清代平息准噶尔叛乱的军粮制作,这种把水分保养在坚硬的外皮下的面食比起蒸煮的结实,而且存放时间较长,方便将士长途携带。而偌大的锅盔,在战争中,携带一块也能支撑普通百姓在逃离路途中暂时充饥。带着这样的情感,过上了安稳生活的百姓也没有忘记锅盔的功德,逢年过节的时候,乡间的人依然要烧制大量的锅盔,留一部分待客,也送给在城市里的儿女、亲友。在月饼没有普及的年代,锅盔还是中秋节期间月饼的替代品,人们会在面饼上用锯齿状的镊子镊制出吉祥的图案,作为祭献给月神的心意。
这些饮食习俗随着各地移民而来,在定居巴里坤之后,又互相融合,不断改进。在各色食品让人眼花缭乱的今天,巴里坤人固守着对食品的那份敬畏,用自然的馈赠加上自己的聪明和智慧,制作出可心的食物来。
巴里坤不产粽叶,以前包不了粽子,虽然现在市面上可以买到粽叶或味道各异的粽子,但是,当地人还是喜欢自制的年糕来代替粽子。年糕用糯米熬制,再加上杏干、花生、葡萄干、花生等,冷却后,浇上红糖和白糖做的糖稀,就可以食用了。端午节本是民间祭祀屈原的日子,但也许是屈原的身影对巴里坤人来说太遥远,也许是汨罗江的浪潮气息不能抵达遥远的边疆,在巴里坤,人们只是把它作为一个为全家祈福避恶的日子来对待的。
除了为一家人准备各样吃的,如果家里有小孩子,上了岁数的老人还会在端午节前亲自动手,为孩子缝制虎头鞋或者五毒鞋,这些鞋子完全是手工缝制的,鞋面上刺绣上象征五毒的蜈蚣、蝎子等,意思是让孩子们把五毒踩在脚下,避免受伤害。五毒鞋需要在端午当日给孩子穿上,等到穿不了了,第二年端午节再换新的。大点的孩子穿不了五毒鞋,长辈会用五彩的丝线合拧出一段花线来,在端午的前一夜挂在门外的树枝上,早上趁着露水未干,就给他们系在手腕脚腕上,同样是一种驱邪求福的心愿。
用艾草的汁液糅合擀制的艾面摄影/田蓉红
为端午节准备的各种面食摄影/吴同生
外表普通的蒸饼切开后五彩斑斓摄影/吴同生
制作蒸饼,擀好的面饼上撒上取自植物的各色香料摄影/吴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