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中国摄影家

表征平民主义—当代东非城市摄影

作者:崇秀全

口 文/崇秀全


马普托市的葡萄牙人,2005年 路易斯·巴斯图 摄

由于历史、文化特别是地理原因,东非高原甚少欧洲殖民足迹,埃塞俄比亚甚至是非洲唯一没有被殖民的国家。因此地域文化的完整性得以较好地保存,但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移民英美等发达国家现象突出,城市化进程缓慢,城市基础设施落后,人口规模和劳动力素质相对低下,城市建设和城市发展问题严峻。然而,现代主义和现代性在东非是围绕着现代城市发生的,城市的兴起被当作现代艺术、社会与文化发展的新途径,当作将会改变世界的工业和商业新形式的发生地。东非纪实摄影家是在这个社会和视觉艺术两方面都发生了广泛变化的时期成长起来的,通过街道、家庭、居住—住房和住房条件、公共交通、城市居民、流浪汉、儿童、劳动与手艺等主题和题材表征东非地区的国民性。英国文化学者汉密尔顿认为,这是“一种普遍的平民主义,即对社会更加公平的更具兄弟情谊的渴求,在国家作用上的一致意见,但缺乏关于社会应获重建的确切见解:这些可以成为那些摄影师用来构成其社会观念的总的规定”1。这里我们就来考虑他们的作品及其主题,包括:一、街道。莫桑比克摄影师路易斯·巴斯图关于马普托市民街头生活摄影;二、家庭和居住条件。埃塞俄比亚摄影师麦克·泰斯盖伊关于首府亚的斯亚贝巴市民家庭和居住条件的作品;三、公共交通工具。肯尼亚摄影师詹姆斯·穆瑞克关于首都内罗毕公共交通工具“马他突”的主题及纪实作品。


公交站台,2001年 路易斯·巴斯图 摄

一、街道

街道是构成平民主义摄影的重要场所。莫桑比克摄影师路易斯·巴斯图(Luis Basto,1969-)2专注街道、街头生活,聚焦莫桑比克迅速城市化的新现象、城市化进程中多元发展的新路径以及城市平民主义生活新范式。首先,是因为摄影师特有的工作样式,他喜欢在街上而不是在照相馆里即兴拍照。巴斯图为了生计,从小便走上街头。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工作在葡属东非的罗伦桑马克斯(现属莫桑比克,称马普托),为了谋生,常年奔波街头,奔波在莫桑比克和津巴布韦城市之间,从事贸易,期间自学摄影、绘画、雕刻等艺术,用它们来构造街头普通人的生活。

其次,这表明他们方法中的自然主义倾向:对现成可用的而不是人工光线的强调,对在照片中产生场景气氛的尝试的强调。巴斯图拍摄的马普托街头的一位葡萄牙人,公交站台等候汽车的两位市民,很明显是一个有关日常生活的形象,照片中的葡萄牙人显而易见的非洲血统,站立在一个普通的街区,平静地面对着镜头。另一张照片中公交站台设施简陋,只有一张石板条凳两端各坐着一位等候公交的黑人,背对着我们的那位黑人青年甚至光着上身,将上衣搭在条凳上,衣服旁还有一把牙刷,应该是高温的清晨,条凳旁的地面上一天来的烟蒂、灰尘、树叶和塑料袋等垃圾还没有被清扫干净,青年面对无垠的海面只有一段混凝土制成的保护栅栏,没有更多的环境考虑。巴斯图通过表现街头环境而发现了自由,发现了平民主义的基本特征。汉密尔顿在研究战后法国平民主义摄影时,设计出六个要素来帮助考察平民主义范式的根本特征。这六个要素包括:普遍性—作为题材的“普遍”人类情感的中心地位;史实性—形象的构成(如背景处理、上下文处理)的时间-地点特征;日常性—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大众阶层的日常生存;移情性—与表征的受体有感情移入或共谋的感觉;平民性—摄影师的观点反映了大众阶层的观点;单色性—形象以单色出现。3巴斯图表现这些要素并没有做深思熟虑的设计,只是本能的和直接的举起相机,带着天生的敏感性格和摄影自身的特性,也受益于莫桑比克的纪实摄影传统,特别是里卡多·兰格(Ricardo Rangel)4的影响,执拗的从20世纪60年代独立战争开始,拍摄这个城市的街头生活、复杂文化和多边冲突,持续到70年代中期,甚至直到1992年的灾难性的全国内战才结束。

最后,我们应当考虑到这一事实:他绝大多数形象是制成黑白的,以把街道场景的复杂性简化为更易控制的灰影色调。我们今天用汉密尔顿的“六要素”理论来看它,单色性支撑着其他各要素,给我们提供了一张毋庸置疑的植根于平民主义范式的典型照片。但是,即使在今天的非洲,彩色印刷技术也不能轻易获得,再有,彩色摄影在东非主要还是用在仪式摄影或各种重大活动的高度色彩化场景,用来表征奢侈华贵,而不是平民主义图片新闻。诚然,尽管给这些市民和场景拍一张彩色照片并非不可想象,但是这样的表征在东非城市还是不同寻常的。

然而街道在视觉上并不有趣。对平民主义摄影而言,它是特别有代表性的场所,在那里发生着普通人的公共生活。街道是市场生活的场所,是免费的娱乐场所。它提供了作家皮埃尔·马克·奥伦称为“街道的社会奇观”的东西。汉密尔顿先生从比较的视角看待街道摄影:“如果纪实摄影把街道认作一个恰好位于世俗现实表层之下的奇异世界的关键场所,那么他们并不孤立:别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也把焦点对准了这一空间,因为城市街道现在是大众生活和文化的主要舞台”。5如今,当莫桑比克人用抗争换来民主,并维护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之时,巴斯图的影像揭示出复杂的莫桑比克平民主义城市文化,其中混杂着非洲、亚洲和欧洲人民积攒了几个世纪的战争、贸易和移民问题。


无题,选自“进或退”系列,2005年 麦克·泰斯盖伊 摄


无题,选自“进或退”系列,2005年 麦克·泰斯盖伊 摄


二、家庭和居住条件

显而易见,对家庭主题的强调明显的与其他主题有关,尤其是孩童与玩耍、住房和居住条件以及爱人这类主题。东北部非洲埃塞俄比亚摄影师麦克·泰斯盖伊(Michael Tsegaye,1975-)6出生于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并一直在那里生活和工作。他关于摄影最重要的主题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家庭。

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非洲最伟大的城市之一,亚的斯亚贝巴于1886年建城,由皇帝孟尼里克二世筹建,经由一个多世纪政治和人口方面的巨大变化,在门格斯图·玛瑞姆(Mengistu Haile Mariam)残暴的社会专政时期,其建筑和城市居民反映出意大利占领的帝国殖民统治模式。终于,在新世纪之交,亚的斯亚贝巴产生了新的民主政治。百年来,全市总人口从1900年的4万增长至160余万,长期以来,埃塞俄比亚人都用坚持不懈的努力来营建自己的私人居住空间,以便应付爆炸式的人口增长和混乱动荡的时局。

泰斯盖伊曾是一位画家,因为对油漆过敏转向摄影,所以他的摄影有绘画影响的痕迹。在泰斯盖伊的照片中,重点关注的是亚的斯亚贝巴城市居民家庭内部,我们能看到丰富的物质文化的多视角描述,尽管描绘的整体尚欠成熟,但物品总是排列得非常审慎精致,有一种西方古典绘画特征,那曾是伦勃朗、维米尔、卡拉瓦乔等古典大师的独特光源,在泰斯盖伊摄影中复活了。“进或退”系列中的一幅洋葱照片,强烈的暖光源穿过门点燃了地板上的一堆洋葱,耀眼的红色格外醒目,桌腿拉长的黑影倾斜有力地支撑着整个画面,使画面更加立体且有明确方向感,左边地上木板的纹理慢慢爬向并消失在前景中,延伸出画面的空间与视觉张力,整个画面三分之二湮没在黑暗中,从而更加突出又红又亮的洋葱的主体。洋葱容易栽培,抗旱能力强,产量大,是亚的斯亚贝巴贫苦居民的主要食材,泰斯盖伊“物神”7般的拍摄洋葱,把它们放在家庭系列摄影中的突出位置上,因而总是被观看者称作物品所有者私人空间里尊严的象征。

“进或退”系列另一幅照片中,一位中年男人被安排站立在衣柜旁,画面前的房间中央地板上一只白猫回头舔着背上的毛发,毛巾和几块桌布在暗黑的屋子里显得特别醒目,屋里的家居用品尽管破旧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结合男人口袋里的纸张,可以看出他有文化,渴望进城过更好的生活。在亚的斯亚贝巴,无地的农民一代又一代地来到城边居住区落户。他们找工作很困难,要娶一个媳妇就更困难。他们被从市中心赶出来,在城外墓地附近信仰狂热的修道院里找个宗教身份。饥馑来临,他们住房里唯一的一间屋子里储存的一些食品很快就吃光了,必须用最高的价钱购得每日所需食粮。身体最健壮的扛住了,紧抓住城市不放,加入保护性行会,结婚,建立家庭,地位慢慢提高,可使他们的后代进入漂亮街区的宽敞大宅。8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家庭史》中考察农民进城促进城市发展时如此描绘。

家庭是以婚姻和血缘为纽带的社会基本单位。家长的观念和居住的环境某种程度上决定着家庭的命运,在东非现今仍大面积存在一夫多妻和幼女割礼的陋习下,定居在城市的家庭受到多方文化的碰撞,家庭的发展更为多元开明。“进或退”系列中有一幅特写照片,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后面,原本用来遮挡光线或兼具礼拜使用而粘贴在上面的几张旧报纸和几幅圣像,从左到右,左边里层的报纸上露出几个汉字;从上到下,依次是“圣母的加冕”,“圣乔治屠龙”和“天使佑主”几幅圣像。显然,在亚的斯亚贝巴,中国文化、西方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文化和本土文化交响于城市家庭中。尽管作者拍摄的这些形象中没有人是我们可以切近看见的,但是他们看上去都是现实中的东非城市居民,从事着日常活动。这些形象代表着家庭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出现使得家庭和居所作为一个富有人性的空间,而且更暗示了一个更富有内容的秩序,即它表明我们正在观看一个社会。被摄入的个人和家居条件的相对一致性暗示出他们的社会条件是相对一致的。我们很容易确认他们是大众阶层的一员。

赫什(Julia Hirsch)在对异族婚姻的结婚照进行研究时指出,“这些照片必须处理好两套不同的文化传统的关系。家庭历史常常描述所在群体的冲突与边缘性,或者一代又一代人的移居流徙,因此随着家庭成员进入或离开不同的环境,照片也就产生了不同的理解背景。在调查中,很多人发现他们的家庭故事都体现某种混杂性,诉说着一种文化上的混合,流露出一种后殖民式的愧疚和怨恨”9。总而言之,我们正在亚的斯亚贝巴一个贫困阶级家庭的聚居区,而照片表征的是一个有组织的平民社会。



无题,选自“进或退”系列,2005年 麦克·泰斯盖伊 摄


内罗毕街头马他突,选自“乡镇”系列,2005年 詹姆斯·穆瑞克 摄


三、公共交通工具—马他突

马他突(Matatu)是一种科斯瓦赫里(Kiswahili,斯瓦希里语)里提到的车身涂满五颜六色的迷你公共汽车,用时髦的图像和标语油漆装饰外表,格外引人注目,它们是内罗毕市民的主要公共交通工具。在内罗毕这样的发展中城市及其郊区范围内,为方便公众出行,用大多数私营客运工具马他突进行的旅客运输,是城市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马他突的缺点是安全性和舒适性较差,能源消耗量大,噪声高并有废气污染。优点是除了方便外,还廉价、快捷,能满足个性化需求而且引领时尚生活,成为年轻人的最爱。东非摄影师詹姆 斯 · 穆瑞克(James Muriuki,1977-)10专注于内罗毕大街小巷的马他突显然与这个因素相关。摄影师成长于马他突在内罗毕高速发展的阶段,他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创作出蕴育自己生活的相同来源的作品。另一个因素是,城市公共交通对城市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学技术等方面的发展影响极大,也是城市建设和检验平民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内罗毕,因为国有公共运输系统不能满足内罗毕日益增长的人口和交通工具的需要,政府鼓励私人经营马他突,它们承担着重要的公共交通功能。迷你马他突尽最大可能装载乘客,常常超载,但极少被交通管理部门按照相关交通法规处罚。由于它经营灵活,优点多,因而内罗毕市民越来越多地搭乘马他突,特别是年轻人,马他突成为他们日常主要依赖的交通工具。原因很简单,由于内罗毕年轻人对西方现代流行音乐的追捧,以及他们另类的审美观念和对古老缓慢生活节奏的危机感,滋生出这种需要。据说青年人会单足跳,仅仅是为了听最新的碰撞声。经营者通过卖弄最赶时髦的绘画和演奏最热门的音乐—说唱词,非洲瑞歌舞—挑选最给力的和昂贵的说唱歌手来赢得乘客的青睐。在这个城市里,马他突成了年轻人集会最多的公共场所,也是摄影师研究和表征市民社会最好的地方。

出生在肯尼亚,现生活工作在内罗毕现代艺术博物馆(Rahimtulla)的穆瑞克,职位是作为展览馆经理助手和协调事务员。但他的主要兴趣是转译马他突车身图像符号的文化功能。这些图像象征着内罗毕城市文化的西方化和现代化,穆瑞克认为这种交通工具如同一个奋斗城市的创造性的出路,当这种迷你公交在夜晚闪烁着发亮的车灯,敲打着低音越驶越近时,特别美丽迷人。

在过去的两年里,穆瑞克记录了大量内罗毕发生的经济、文化事件。内罗毕是东非连接中非的开端,是肯尼亚黄金旅游线路的起点,因此穆瑞克对这段过渡空间极有兴趣。在过去的岁月里,在他的小型公寓里就拍摄了一系列关于表演类的艺术形象。他一下班就开始工作,这些图片花了他很多时间和思考。他一直在公寓、街道、不同种类性质的避难所和造船厂之间奔波,而公寓就像是他生活的一个过渡地带。同样地,如今他又转向另一个介于公共汽车站、出租车队和其他城市通用交通工具之间的过渡地带。这些图片是夜间数字摄影图像,是以“大规模劳动力不再聚集在内罗毕中心,开始向边缘城镇外流动现象”为拍摄主题的。他让自己如同一道幻影,融入下班人流中间,抑或是远远地驻足观察,侧重于对那些在“自身,所从事职业和所在城市”之间存在的过渡关系。这些并存的事物,违法行驶的漂亮马他突,璀璨夺目的内罗毕灯塔,营造出美丽非凡,充满魔幻的都市风采。

综上,正如波德莱尔所说:“一个偶然的、暂时的、转瞬即逝的世界,它的最精彩的表现就是现代城市”11。在以上这些摄影师的平民主义摄影作品所表现的东非国民性的各种典型性中,有关东非地区的国家、民族性格和城市特性正在形成,它的形成围绕着街道、家庭和居住条件、公共交通工具等特定的主题和场所,这些主题的表象,有助于我们在东非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变革的一个重要时期,把“东非国民性”建构为一个统一的特性。因此,当代东非城市摄影绝不只是对视觉事实的复述和再现,它已经成为深深沉浸模棱两可色彩的一种表征样式,是建构平民主义社会摄影范式的总代表。



内罗毕街头马他突,选自“乡镇”系列,2005年 詹姆斯·穆瑞克 摄


内罗毕街头马他突,选自“乡镇”系列,2005年 詹姆斯·穆瑞克 摄


图片提供/崇秀全作者系浙江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注释:

1 [英]彼得·汉密尔顿.表征社会:战后平民主义摄影中的法国和法国性,转引自[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96.
 
2 Okwui Enwezor.Snap judgments:new positions in contemporary African photography.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New York.2006.p358.

3 [英]彼得·汉密尔顿.表征社会:战后平民主义摄影中的法国和法国性,转引自[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03.

4 注:里卡多·兰格,莫桑比克著名纪录片导演。

5 [英]彼得·汉密尔顿.表征社会:战后平民主义摄影中的法国和法国性,转引自[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10.

6 Okwui Enwezor.Snap judgments:new positions in contemporary African photography.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New York.2006.p371.

7 Fetisso,“物神”这个词出现在非洲西海岸的不同文化间的商业领域,当时葡萄牙与后来的荷兰商人试图与非洲人进行和平贸易。在这些跨文化的领域中,欧洲人面临的挑战是要重新思考用有形物质的力量表达宗教的、商业的、美学的和性的价值。正如皮茨(Pietz)从语源学的角度所示,feitico, feiticeiro和feiticaria这三个词在15-16世纪同巫术和偶像崇拜相关。

8 [法]列维·斯特劳斯.家庭史[M].第一卷,袁树仁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914.

9 转引自[英]Liz Wells 等编.摄影批判导论[M].第4版,傅琨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168.

10 Okwui Enwezor.Snap judgments:new positions in contemporary African photography.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New York.2006.p366.

11 [法]波德莱尔.闲逛的旁观者,转引自[英]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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