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衒之所作《洛阳伽蓝记序》,几已道尽其著述之旨:讲法教东传,讲寺观兴废,讲时徙事迁,讲一己情思。自序本身不仅可以当成撰写是书之缘起,或也可以视为解读斯记之玄机。《序》中,作者特意点明记叙伽蓝的次第:“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记远近。”这是向读者预告此行的顺序以及本书的写法。杨衒之从内至外重访一座座寺院,便也由近及远记录每座寺院的故事或历史。他并未重置一种书写的次序,以打破、叠印、错综记忆之实(行)与回忆之虚(写)并行的时间框架,而是竭力保持书写与游览步调一致,使二者显得像同时发生那样。有赖于此,作者自称的“重览洛阳”才极少书写的修整,也才愈发显出其可靠性与可信度。写下的重览,实为读者的重览,留下可供考证的种种标记、线路、图示。关于伽蓝的记忆,便又在阅读或重读中起而复生。
《洛阳伽蓝记》的书写,是以城内为始,而城内的记忆,又以永宁寺为始。所谓“始”者,既是首发之寺,亦是为文创则,从撰述角度,可说是确立了一种凡例。永宁寺之后,无论城内他寺,抑或城东、城南、城西、城北诸寺,皆须回应、蹈袭、突破首发寺所用写法,从而又形成各种通例、惯例、变例。不过,永宁一寺非但有笔法的首现、章法的预演,还变为一种魅影似的记忆,它离开起始之地,频频复现于后来的叙述之中,成为令众寺回首、比拟、瞻望的至高典式。“瑶光寺”条在描述浮图建制时,想的即是永宁寺的形貌:“有五层浮图一所,去地五十丈。倦掌凌虚,铎垂云表,作工之妙,埒美永宁。”所言“作工之妙”,就是“永宁寺”条所说“造形之巧 ”的反复,但其做工、造形具体如何,则须回顾之前的叙述才能想见。彼处写及永宁寺,尤其关注到寺观那抹金色:金刹、金像、金宝瓶、金盘、金铎、金铃、金环、金铺,仿佛一气呵成。如此亮丽的建筑,在在赋予纪实文字一种动人的风采,而文字或又为建筑带来一种观看秩序。永宁寺这番摹写,已将回忆再现得足够整饬、流畅、完满,轮到瑶光寺登场,便只好以“倦掌凌虚,铎垂云表”这样一种近乎捕风捉影的笔法表述。此种类似留白的笔法,自有微妙之处。正如司空图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但杨衒之的“不着”,其实是有寺在前,或者说有寺为证的缘故。
行至城南景明寺,作者所想仍是永宁寺,仍在忆往:“妆饰华丽,侔于永宁。金盘宝铎,焕烂霞表。”这几乎是重复瑶光寺的笔法笔调,妙在留白,实又为留白指出填补之法,即有永宁寺为证。留白与举证,二者互为发明,生成一种“点染”之效。留白是“点”,举证则是“染”。“华丽”或“焕烂霞表”说的是感觉,而感觉的来历有二:一者来自体物,即眼前的“妆饰”及“金盘宝铎”;一者来自联想,即远方的永宁寺。无论体物抑或联想,皆是对相似的发现。这种相似性,使眼前与远方、此地与彼处、当下与曾经的两座寺观,相遇、会合甚或融为一体。
史书中亦以“永宁”“景明”二寺并举,《魏书·释老志》云:“(永宁寺)佛图九层,高四十馀丈,其诸费用,不可胜计。景明寺佛图,亦其亚也。”此番品比论次,既包括外观形制,还包括花费用度。设若“永宁”与“瑶光”对举,一种感喟慨叹乃至规训劝诫的意味,就愈发表露无疑。《魏书·李崇传》载李崇上表即云:“宜罢尚方雕靡之作,颇省永宁土木之功,并减瑶光材瓦之力,兼分石窟镌琢之劳。”是表亦见于《北齐书·邢劭传》。虽是批评佛寺建造之“雕靡”,仍可与杨衒之所描绘的寺院之工巧,互为印证。
对形制、用度与永宁寺相仿的寺院而言,另辟一种说辞似也无法设想,故而“秦太上君寺”条再次蹈袭有寺为证的手法:“中有五层浮图一所,修刹入云,高门向街,佛事庄饰,等于永宁。”有趣的是,永宁寺本身的形制亦其来有自,作者即写过几笔考证:考出“佛殿”形如“太极殿”,考出“南门”似“端门”,考出“北门”似“乌头门”。如是可想,永宁寺汇合了诸多元素,也因如此,它才会成为一个其他寺院众望所归又各取所需的地方。
每每新到一寺,杨衒之常会忆及先前游览之地,回想、对照、比较,把某种绝妙的形制树立为一种难以企及的典则。经由诸如瑶光寺、景明寺、秦太上君寺的追忆,永宁寺似乎被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装饰得更为精妙,以致脱离实体,自身成为一种想象。非惟永宁一寺,长秋寺、瑶光寺、景明寺、昭仪尼寺,也时常扮演这种魅影似的角色。譬如“宗圣寺”条记:“妙伎杂乐,亚于刘腾。”此处“刘腾”所指,即是其所立之长秋寺。再如“冲觉寺”条记:“建五层浮图一所,
工作与瑶光寺相似也。”又如“融觉寺”条记:“林池飞阁,比之景明。”“王典御寺”条亦记:“工逾昭仪,宦者招提,最为入室。”亚、似、比、逾,虽用词不同,但总是一种比拟,通过记忆和想象,喻体与本体因之联接起来。
有寺为证的笔法,大体以一寺为中心,其他寺观往往须要依靠这个中心来界定自己的位置,一寺与诸寺之间的关系在于貌合形似。此外,另有一种关于双寺的记叙,所记寺院在建造时即有成对的寓意。城东“秦太上君寺”条追述其命名之由:“当时太后,正号崇训,母仪天下,号父为‘秦太上公’,母为‘秦太上君’。为母追福,因以为名。”由是可知,此寺不过是一半,另一半则是秦太上公寺,位于城南:
秦太上公二寺,在景明寺南一里。西寺,太后所立;东寺,皇姨所建。并为父追福,因以名之,时人号为双女寺。
异于秦太上君寺,秦太上公寺因建造者的不同,实又分为东西两寺,又因建寺之由相同,故合称为“双女寺”。值得注意的是“并”字,如若两寺情形一致,即可由“并”字统而称之。不但有一样的建造缘由,双女寺亦有一样的景致:“并门邻洛水,林木扶疏,布叶垂阴。各有五层浮图一所,高五十丈,素彩画工,比于景明。”“并”字与“各”字,一者总体指代,一者单独称呼,却总觉是为凸显两寺的对称。这种对称性,可由寺院形制、命意的对照,牵及父与母、姊与妹之间血缘关系的并列,更有赖一个微妙的转接,即以秦太上君寺比之永宁,以秦太上公寺拟于景明,将双寺的写法合于永宁、景明二寺之间那种对举的惯例。修梵寺的叙述,亦以双寺起笔:“修梵寺,在青阳门内御道北。嵩明寺,复在修梵寺西,并雕墙峻宇,比屋连甍,亦是名寺也。”此处也是以“并”“比”“亦”三个字,点出双寺形制、声名的对称之感。城南“龙华寺”条曰:
龙华寺,广陵王所立也。追圣寺,北海王所立也。并在报德寺之东。法事僧房,比秦太上公。京师寺皆种杂果,而此三寺园林茂盛,莫之与争。
由是观之,龙华寺与追圣寺并立。且又追想秦太上公寺,实为这样的写法追溯到一个既有的典式。
城东景宁寺从前是杨椿宅邸,因普泰中杨椿一门为尔朱世隆所诛,后又为建中寺。而建中寺似乎还有另一个分身,即位于城内的建中寺:“普泰元年尚书令乐平王尔朱世隆所立也。本是阉官司空刘腾宅。”两寺不仅同名,而且为同一人近乎同一时代所立。即便如此,两寺究竟各有身世。城内建中寺前身是刘腾宅,刘腾宅实与南面的元乂宅对应,元乂宅又有前身,即荀彧宅。两寺(宅)之间的关系,大略分为两种:一是空间上的对应之地,一是时间上的前身所在。城内建中寺讲述的宅邸易主、权谋争斗的故事,便牢牢凝结于这两种关系之中,对应之地搭建起故事的结构,前身所在编织出故事的进程。首先,刘腾、元乂二人既是两所相互对应的宅邸的主人,亦是正光年中幽闭灵太后于永巷的主谋。刘、元在政治上的共谋,投射于宅邸上,仿佛使两宅之间的距离显得比实际更近,引人想象珠胎在其间暗结。后来灵太后返政,自然要施与报复。她掘墓收宅,使刘腾永无托身之所,也永无魂归之地,甚至抹去其曾经存世的见证,即将其宅邸更名换姓。至此刘腾宅易主,成为高阳王雍的府邸。而高阳王雍不过一个匆匆过客,高阳王雍宅亦不过是一个落空的地名,几乎没有留下往事。直至尔朱世隆出现,这座宅邸变身为一间寺院,重又呈现于历史之中,记忆风云诡谲的人世。但灵太后无以预见的是,墓地可以发掘,宅邸可以易主,历史的记忆链条却无法斩断,刘腾的幽灵依然出没在他的故宅,总会有人想起凉风堂曾是他避暑的地方,那里屹立着“万年千岁之树 ”。
本文所引《洛阳伽蓝记》文句,以周祖谟《洛阳伽蓝记校释》为底本。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