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调”是一个兼具审美意味和价值倾向的古代思想文化术语,在用于人物品评时,是指文质彬彬的君子;在用于文学艺术鉴赏时,是指思想纯正、旨趣高雅且风格形式优美的作品。今人仍然常用格调高低有无来评价人、文章、艺术作品及其他各类审美对象或实用对象,体现出这一术语的生命活力,也昭示着传统思想文化历久弥新的价值。
“格调”一词在古今各类文本中广泛使用,给确切把握它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带来一些困难。本文略考其源流,阐明其核心内涵,以有助于今天的写作者、评说者运用它,也有助于读者理解它。
一 从人物品鉴到人格风范
“格调”用于人物品鉴要从“格”说起。“格”的本义是格子、架子,能让东西摆放有条理,由此引申出法式、标准、规范等含义,意为“行为准则”。《礼记·缁衣》中载孔子语:“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行有格”即做事遵循礼仪规范、法律规范、道德规范。“格”又进一步引申指人格,是做人的准则内化为人的道德修养,外在表现为言语、行为,乃至体现于文章和艺术作品中。
“格”作为人物品鉴术语,常与“风”连用,如《晋书·傅咸传》中说:“咸字长虞,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常慕季文子、仲山甫之志。” 又《晋书·庾亮传》中说:“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又《世说新语·德行》中说:“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今天意义上的“风格”指人的言行外貌特征或作品的语言形式特征,这几段文字中的 “风”和“格”两个字则要分别论之:“风”指外在感染力,“格”是此力量的内在源泉,是精神人格。傅咸、李膺的高尚德行、宽广胸怀自然体现为外表的端严、庄重、不怒自威;庾亮作为玄学名士,其超凡智慧、高洁心性也体现为超越物外的气度;他们的“风”与“格”具有一体性。
“格”与“调”的关联,首先在于二者都有“规范”“法式”的含义。“调”是音调、乐调,亦指诗歌特定的调式或音律规则,也就是格律。谢榛《四溟诗话》中说:“夫平仄以成句,抑扬以合调。”“合调”一词表明,声调有规则,因而“调”字本身就具有 “规则”的意味,是保障诗歌具有音乐性的审美规范。
意义相近的字对举、并举乃至连用是古汉语中常见用法。“格”和“调”因为都具有规范、法式的含义而最终组合为一个词,是道德规范与审美规范的统一。故而我们说格调这个术语兼具审美意味和价值倾向。
“格”与“调”因意义相近而组合,还要考察“调”与“风”的关联。二者都是形式美范畴,都意味着直观的感染力,因此“格调”与“风格”可谓意义相近。只是后来“风格”作为一个偏义复词,主要指向形式美,而“格调”则保持内在之善与外在之美相统一的意义。
“格”“调”连用初见于唐诗中。我们来看两首将“格调”用于人物描述的作品。其一是秦韬玉的《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这首诗里,“高格调”与“俭梳妆”相对,意思是贫女尽管没有华丽服饰,但是天生丽质,无须装扮,并且心灵手巧;生在寒门而不甘平庸,专心工艺而毫无媚态,心气不泯,性情高洁,这才是真正的高格调。要理解贫女格调之高,还得联系唐以前诗文中的“贫士”形象来看。从《论语》中安贫乐道的颜回形象,庄子笔下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神人,到陶渊明笔下亲近田园、忘情酒中的贫士,构成了一个贫士形象系列。他们贫而不丧志,有气节,执着追求人生真谛,乃至追问宇宙自然奥秘,超然物外,乐在其中。“贫女”的德行、气节、思想境界、艺术品位与他们一脉相承。当然,其美丽、善良、柔弱更容易让读者觉得心疼,而和诗人一样为之鸣不平,其“风流高格调”反倒可能被忽视了。
再看韦庄的《送李秀才归荆溪》:
八月中秋月正圆,送君吟上木兰船。
人言格调胜玄度,我爱篇章敌浪仙。
晚渡去时冲细雨,夜滩何处宿寒烟。
楚王宫去阳台近,莫倚风流滞少年。
“玄度”是东晋名士许询的字。许询与谢安、王羲之、孙绰、支遁等常有交游,参加过兰亭集会;与孙绰并为东晋玄言诗的代表人物。他善析玄理,是当时清谈领袖之一,隐居深山,而经常得到四方诸侯的邀请与馈赠。显然,“人言格调胜玄度”,以许询比李秀才,此“格调”是指人的性情、心态、修养及外在表现出来的风采。
唐传奇中也可见“格调”一词用于人物描述。如《霍小玉传》中,鲍十一娘在李益和霍小玉之间牵线搭桥,先得到霍小玉应允,然后来找李益,说:“故霍王小女,字小玉……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这里的“格调”是外貌、才德等的笼统说法。故事的发展表明,李益对爱情不忠贞,有才无德,不是彬彬君子,当不起“格调”这么美好的词语。
总之,就人物品鉴而言,“格调”既指人的外形、风度、气质美,亦折射其内在美,是人格美与风格美的统一。
二 诗文评论:形式美与高境界的结合
“格调”作为诗论术语,是要求诗歌既具有美的形式,又具有大格局、高境界,前者是“调”的审美涵义决定的,后者是“格”的人格、道德涵义决定的。这两个字起初是并举而非连用的,连用之后,有时也还分而论之。
皎然《诗式》中说谢灵运的诗“其格高,其调逸”,这里“格”是就内容整体而言,是谢灵运特立独行的人格转化成的精神境界;“调”不单指音调,也是就形式整体而言,指其音调和谐而自由,遣词造句纵心任情。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论“格”而不论“调”,如说郑谷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此“格”指的是诗的境界。又说晚唐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此“格”是诗人胸怀、境界赋予作品的总体风格。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前三者大体对应于“格”,后二者则是对应“调”。严羽系统地探讨诗法,后世诗法及文法的基本问题大多不出此范围。宽泛意义上的格调论,包括思想要求和艺术要求、内容与形式关系以及整体上效法古典还是重视新变的古今之争问题,而这些问题在《沧浪诗话》中都有所涉及,故而严羽被视为开后世格调论先河之人。
“格”“调”在诗文评中的连用标志着格调论正式出现。李东阳的《怀麓堂诗话》中三处出现“格调”。第一处是说写诗要“往复讽咏,得于心而发之乎声”, 随句式长短来调配音节,虽千变万化而“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果机械模仿古诗的平仄和句式,则“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此处的“格调”是指诗体及节奏变化,属于形式美范畴。第二处是说诗有“时代格调”,并举了个实例:一次侍郎费廷拿着一本时人不曾见过的新印诗集,掩住集名、人名,只让李东阳看了其中一首诗,然后问是哪个朝代的诗。李东阳说是唐诗。又问作者何人,李东阳说须得再看两首,看毕说是白居易。二人大笑,原来这正是《白氏长庆集》。此处的“格调”,是指诗作在形式方面的某些特征,同时也是指诗人的总体风格,“时代格调”即相对于模仿古人而言的独特风格。第三处是说欧阳修作诗追求“格调”,联系《六一诗话》来看,此“格调”是指思想境界;由此来看,“格调”有时偏于“格”的含义,是就内容而言的思想境界,有时偏于“调”的含义,是就形式而言的审美性。
李梦阳以“格”和 “调”分别指诗歌体制和音调,如《驳何氏论文书》中说:“高古者格,宛亮者调。”《潜虬山人记》中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 “格高”指诗歌整体格局大、境界高,来自皎然;“格古”指以古体诗为典范,来自严羽;二者合为“高古”。“高古者格”即从诗歌体制上、从诗之整体上推崇效法古体诗。李梦阳还认为“调”也以古体为高,其《缶音序》中说:“诗至唐,古调亡矣。”又说“宋人主理不主调”,即批评宋诗音乐性、审美性不如前代。
因为“格”指诗歌体制,是观作品整体,所以就有了格局、境界的意思。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从作者入手,疏通了才、思、调、格的关系:“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才学是诗文构思的支撑和驱动。在诗文构思中,各种形象转化为意象或情感符号,按照一定的语言节奏、声调组合,形成一个整体,呈现为外在的体制、格局。体制尽管是最后形成的,不过,已经存在的典范作品在体制方面规范着后人的创作,所以,调生格,格反过来制约调。“调即诗之境”指的是,意象、情感符号与音调共同构成诗的意境,“格即调之界”指的是,音调是配合内容表达的,也要合乎整个体制或形式规范,合乎内容需要。
概括明代的格调论,“格”是诗歌体制、整体格局,是知觉层面的诗歌内容,指代作品的境界和思想价值;“调”则是听觉层面的音节声调,与视觉层面的诗体——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等相应,关乎情绪和感觉,不一定涉及意义。二者的结合,是形式美与或高远或深沉境界的一体,只是在具体的诗文评论中可能偏于某一方面的意义。
从严羽至李梦阳等的格调论,除讨论诗歌的形式与境界外,还展开了两个具有一般性的文论问题,一是崇古还是创新;二是重内容还是重形式,主情还是主理。这些问题,《文心雕龙》中已经解决了:前一个,当是宗经与通变相结合,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要揣摩、效法经典,同时应该鼓励创新;后一个,则按唯务折衷的原则去处理,兼重内容与形式,兼重思想性与艺术性。这是自古至今的主流文学观念,只不过不同时代由于种种原因,论者会偏向某一端。不同时期的格调论,也就会为此重新展开讨论。清代沈德潜对此做了比较完整的总结,今人讨论也很多,不再是一个难题,故我们略而不论。
值得重视的是,当格调论涉及到古今之争、情理之争、内容与形式之争时,道德与审美、人格与文风的关系问题就凸显出来。从孔子、刘勰到韩愈,都注重传统道德的永恒价值,要求文章传播正确思想,培育健全情志,同时也对作者的思想境界和艺术品位提出了高要求。明清学者继承了这一思想传统,将人格与文章、艺术风格统一起来。徐增《而庵诗话》中说:“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这种观念影响下的格调论者,不管论人还是论文艺,都突出了优美风格与崇高境界。沈德潜作为格调论的总结者,重诗教而崇尚温柔敦厚之风。他在《说诗晬语》中说,六朝发挥了秦汉乐府的形式美、音乐美,至唐诗格律工整,兴寄和诗教则有所缺失,“今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要求不仅学习唐诗的声律美,更要追溯古诗的思想境界。
现当代学者论及“格调”时,同样是将人格和文风统一起来。如钱锺书《谈艺录》中说:“心画心声,本为成事之说,实鲜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疾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这里,“格”是人和文的内质,是人的精神境界和艺术的高雅境界,而“调”则是其外在表现,是人的风采或文艺作品的风格。
如今,“格调”一词丰富的价值内涵和审美意味得以传承发扬。评说一个人、一部书、一件艺术作品及其他审美对象之格调有无、高低,可能是道德评判,也可能是审美评判,可能是就内在精神境界而言,也可能是就外在风范而言,当然更可能是兼而有之。
综上所述,在整个思想文化视野中,结合各种文艺作品和审美现象看“格调”,“格”是指向人的精神境界和艺术的高雅境界,“调”是其外在表现,是人的风采或艺术风格、形式之美,“格调”作为一个具有褒义的术语,其核心意指可谓人格与境界的天成。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