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〇年。一支笛子在夜晚吹响,吹出悠长,悠扬、忧伤的笛声。如果我们从老门进那古城,那么我们得从一道陡坡上去。山脚下是河流;河边平坦的高地上有两行枝叶繁茂的老榆树。相隔一段距离有块做坐凳用的又长又宽的石条。夜晚漆黑一片,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影影绰绰的石块。那边,古城人口处,林荫道的尽头,有条明亮的光带切断了通道。光线从一所房子里射出来。让我们走过去吧。那房子有个宽大的门厅。门厅的一边,放着一架古老的织机;另一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带乐谱的乐谱架,桌子前边有个白发老汉和一个男孩。
这孩子拿着一支笛子放在嘴边吹。乐曲从笛子里传出,悠长、悠扬、忧伤;夜晚黑沉沉,静悄悄。那上边是鳞次栉比的古城房舍。城里有座精致的大教堂,里面一个院子中有个清澈明亮的水池。窄街小巷里有零售店、银器店、马具店。各个宅院前都砌着大理石家徽。一座宫殿内隐藏着一个小花园。
古城来的游客为数极少,都在一个叫明星的客店住宿。每天晚上九点钟,在通向河边的林荫道上,跑过一辆载客大马车。当它经过那所灯光明亮的房舍前面时,它的铁蹄声、木板声淹没了悠长的笛声。过会儿,笛声又悠悠扬扬地响了起来。笛子在漆黑静寂的夜晚反反复复地吹奏。那张织机在白天运转织布,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一八七〇年。五十年过去了。如果我们想进古城,让我们从老门进去吧。当大马车上桥过河时,让我们下车吧。载客大马车每天晚上九点到达古城,四周寂静无声。那上边,古城的房舍内,亮着几星灯光。我们从陡坡往上走,那些鞣皮作坊——我在小说中读到过——留在了山下边。现在,我们行走在茂盛的古榆树林荫道上。黑暗中隐隐约约能看到白茫茫的石凳。一条明亮的光带穿过道路。
会从这所房子里传出我们听到过的那悠长、悠扬、忧伤的,像一碰就断的玻璃丝似的笛子曲吗?在这房子的门厅里有一个老汉和两个男孩,一个在吹笛子,一个睁着又圆又大的蓝眼睛静静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吹奏。那老汉时不时地点拨那吹笛的孩子。很久以前,当这老汉还是个孩子,他就是在这里,每天晚上从笛子孔里吹出现在这个孩子吹着的曲子。载客大马车经过,铁蹄和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响。在这段时间里,悠长的笛声听不见了,过一会儿重新在黑暗中回响。上边,古城的房舍沉睡着,林荫道上榆树沉睡着,河流与田野沉睡着。
现在,一个小时过去了,这笛声停歇了。那个静静的、全神贯注的儿童向城里走去;在城里,在广场边上的一所旧房子里,他读起书来,一直读到困得睁不开眼睛。很少有人到这古城来。如果你们到了这古城,你们将在明星客店投宿。没有别的客店。明星客店坐落在纳尔瓦埃斯街、快到阿里纳大道的地方,离粮行不远,从堂安赫尔住宅旁出去就到田野。
(多少年过去了?这些年头可能使读者感到愉快。现在,在马德里,在一所房子的顶楼的一间屋里,有位白胡子老汉;他的一对蓝色大眼睛与在古城每天晚上似醉如痴地、聚精会神地注视另一个孩子用筒子吹出悠长、忧伤曲子的那个孩子的眼睛完全一样。这个老汉穿一身朴素的旧衣服,他的靴子己失去了光泽。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堆满了书。一只大书架上也立着各种书籍。其中许多书逐渐消失,架板上逐渐出现大块空档。墙上挂着两帧美丽的照片,一幅是位太太,额下两只漂亮深沉的眼睛,额前几缕光亮柔软的卷发。另一幅是一个少女,她与那位太太一样光彩照人,一样的深沉恬静。但是屋子里听不到女人的声音。这位有胡子男人有时在纸上长时间地写作,写一阵便出去到街上溜达,拿着稿子走门串户,跟左邻右舍交谈。有时候,他写好的稿子又随着他回到家里,他把这些纸片放进一个抽屉,那里放着另一些飘满灰尘,被忘却了的稿纸。)
一九〇〇年。每天晚上沿着林荫道,从那边带皮作坊所在的河边沿陡坡上行开到古城的载客大马车,几年前已经不奔跑了。现在已修了个火车站,火车在古城边停靠,也是在晚上,但远离林荫道和旧桥,在古城的另一边。每天到站的旅客寥寥无几。今天晚上来了一位,是个白胡子、蓝眼睛老头儿。他裹着一件寒碜的粗呢大衣,手里提着一只纸板行李箱,下了火车。当他走出车站、来到大公共汽车前面时,火车已在茫茫黑夜里通过前方的田野远驰而去。公共汽车把旅客送到明星旅馆。这是全城最好的旅馆,它的悠久历史是最有力的保证。旅馆面貌己大为改观。过去它在纳尔瓦埃斯街、现在已迁到广场的一所大宅院里。白胡子旅客已上了车,让车子把他拉走。他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当车子在广场的旅馆前停下时,他发现这旅馆就是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代住过的那所房子。接着,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就是他少年时代大量读书的那个房间。
进到那几堵墙之间,这位白胡子男人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手紧紧地按住了胸口。他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他走出旅馆,在街上闲逛起来。他走呀走,走到了古老的林荫道。夜晚沉寂、宁静。在夜晚的寂静中,一支笛子在吹响。它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条玻璃丝,是一支古老的、悠长的、忧伤的曲子。从一间房子里透出一束灯光。我们的旅客走到了屋子前,看到门厅里有个老汉和一个男孩。那孩子拿着笛子吹出悠长的曲子。那时,白胡子老头坐到路旁的一块石头上,他的手又紧紧地按住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