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是一座知名度很高的山,因为历史书中总会提到它。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山的三种景致:祁连山的东部降雨相对丰富,植被繁茂,森林蓊郁;中部的祁连山以哈拉湖为中心,雪山多,冰川壮丽;西部则呈现出荒漠景观,千沟万壑的大山寸草不生,具有一种苍凉的美感。
站在祁连山面前,看山峦起伏百里不绝,内心受到震撼的同时,依旧觉得云雾缭绕的它深邃如谜。只有真正深入,亲自走过,才会明了巍峨的雪峰,是如何伸向荒漠,成为了甘泉。河西走廊又是怎样在这座山脉的庇佑下繁衍生息。
分界线和连接线
北方的山大气雄浑,就像北方大汉身上的骨骼经络,粗糙但健壮。单之蔷曾经形容:“祁连山就像一只手臂,为中国挽回了一个新疆!”那么穿越祁连山的旅程便是要测量这条手臂的长度,测量方式则是骑行。
沿着陇海铁路一路向西。越往西走,绿色越少,山也越高。终于,在车出兰州后,车窗远处的群山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当这种灰色持续地肆虐眼球,让眼睛快要承认这种苍凉就叫北方时,眼前出现了一片金黄色海浪,那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
武威。原来此处已经到了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这里,本来也应当是一片荒漠,但是祁连山雪水硬生生地在荒漠里浇灌出了一片田园。
目光在向日葵浪上起跳,最终触及到远处那雄浑的山体。山体不像南方的山那般青翠,依然像所有北方的山那样苍凉,但是群山的顶端,都点缀着一抹金色。那些抹有金色的地方,都是冰川。现在正是夕阳西照,夏日的阳光不放过最后的一点余热,炙烤着祁连山顶那为数不多的冰川。冰川燃烧后,无数雪水随着苍凉的山体奔腾而下,化成无数河流。这些河流,是永远也流不到海洋的内流河,河水在荒漠中开辟出狭长的绿洲后,便化整为零,由主动脉变成了隐藏在向日葵浪中的滴灌网络。因而,从这个角度上看,河西走廊上这片美丽的向日葵海,其实是祁连山这位戴金色皇冠的国王血脉浇灌而来。
当火车左边,祁连山顶冰川上的金黄将要散尽时,我借着落日的余晖,在火车右侧看到一条狭长的灰带在与火车赛跑,那条灰带便是明长城。它修葺在河西走廊的最外围。长城之内,是祁连山雪水能滋润到的地方,是属于农耕文明的河西走廊。而长城之外,则是祁连山雪水消散的地方,是属于游牧文明的荒漠。以往,长城沿着祁连山脉而建,祁连山雪水的边界便是两种文明的边界。如今,陇海铁路也和祁连山脉并行,祁连山雪水流淌过的地方,便是内陆和边疆的连接线。
天空之城镜铁山
我们从嘉峪关绿化火车站,花4元钱,坐上了开往镜铁山的绿皮车。绿化站是专门为镜铁山矿工准备的班车。就连绿化本地人都不知道绿化站的存在。火车站一天只发两班车,一般送员工上班,一班接他们回家。车站没有站台,自行车碾着铁轨上火车,再放进货仓。我推着自行车走在铁轨上时,全火车的乘客都向我行注目礼,就连列车员也来帮忙拿行李。因为这条横穿祁连山的小火车,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遇见骑行者。
从嘉峪关绿化火车站到终点镜铁山站,只有70公里的路,火车居然要走两个半小时。火车出嘉峪关城后,就没入一片戈壁之中。透过车窗,发现远处有一队越野车风驰电掣一般驶来,车尾托起漫天的沙尘。还来不及欣赏这西部片中的场景时,越野车就已经开近。
于是,拖着七八节车厢的绿皮车和七八辆排成纵队的越野车就开始在戈壁中角力,一场《速度与激情》就这样上演了。越野车们很嚣张,一点也不顾及绿皮车的感受。轻松惬意地就把绿皮车甩在身后,车后甩起的沙尘把火车罩得严严实实。但很快,正在高歌猛进的骑士们突然都停了下来。因为前方戈壁消失了,拔地而起的祁连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就像它以往挡住潮水一般的北方游骑兵。但是,龟速而行的绿皮车并没有停下来,它一头扎进祁连山腹中。火车在隧道中穿行许久后,终于重见天日。我们还没来得及庆贺甩掉越野车,就赶紧投入到安抚惊悚内心的战斗中——火车出隧道后,窗外惊现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如今,这火车正跑在挂壁之上。一边,光秃秃的山峰悬在头顶上,巨石随时准备砸下来;另一边,奔腾的大北河就在脚底下咆哮,随时准备冲刷掉路基。
我们被这风光震撼了,一边遗憾没有沿戈壁骑行亲身体验,一边庆幸上了矿工专列,不必在峡谷中过夜。最终火车停靠在镜铁山矿,这时雨已经从喷唾沫变成瓢泼,我们穿上冲锋衣还冷得发抖,2800米的镜铁山和1500米的嘉峪关,就冰火两重天了。那祁连山腹地4000米的哈拉湖,快5000米的垭口呢?会冷到什么程度?
抵达镜铁山后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出车站后,满火车的人都凭空消失了,正当我们犹豫不前时,看火车站的大爷催我们:“快走,要放炮了。”
我们听后,狂奔骑出约1公里远后,山谷里就响起了几声巨响——山上正放炮采矿。在轰隆的炮声中,骑行百余米,山谷里突然出现一个小镇。小河奔流,河上拱桥,夹岸白桦,满山谷俄式房屋,街上熙熙攘攘,一水儿工作服的男丁——这儿就是镜铁山了,这蕴含6亿吨铁矿的矿山,鼎盛时有1万多矿工,现在还有大几千人。
我们走进食堂准备吃饭,却被告知食堂的流通货币不是人民币,而是饭票。原来,镜铁山镇在镜铁山矿发现之前是不存在的。1956年,镜铁山矿被发现后,1958年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为了方便铁矿的运输,峡谷中的铁路也被修建起来。久而久之,因为镜铁山铁矿的开采,在祁连山半上腰上,就凭空产生了一座遗世独立的天空之城。
骑行在祁连雨季
第二天早晨,我们沿着大北河逆流而上,继续往祁连山腹地进发。人间8月热难熬,但天空之城却冷得难耐,只能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听着水声顶着风骑行。
出了镜铁山镇后,好日子就过完了,水泥路变成了碎石路,就连草木都稀稀拉拉。还好,群山、河流、云雾不离不弃。云越来越密,越来越低,终于积雨云再也抑制不住了,雨开始有一滴没一滴地落下,每一滴透心亮的雨砸在身上都透心凉。
越往河流上游河谷越宽,河谷生命迹象越来越浓,植被由低草变成了灌木。终于,这种生机在两条河流交汇处达到高峰——这儿孕育出了一片花海。
祁连山腹地很多地方都没有地名,这片河流交汇处的花海也不例外。越往祁连腹地走,花草生长得越繁茂。远处的祁连山脉,顶着冰雪的山峰也越来越多。
顶着雨骑行了大约30公里,遇见了一个可以躲雨的桥洞,发现洞壁上用白石灰歪歪扭扭地刷了三个大字:“反修桥”。桥名字老气,仪容也苍老,洞壁上做混凝土骨架的铁丝都根根裸露出来。这样正好,用裸露的铁丝更衣晾裤是再好不过的。换了身还有一丝干的衣服,吃了块还没被雨完全浸透的大饼。雨没有停的打算,拧干衣服里的水继续上路。
慢慢走出河谷,开始了漫长的上坡路。硬着头皮往山上骑,完全骑不动,那就下来慢慢推。越往山上走雨越小,推上一个山包时,雨竟然完全停住了。山顶上是一大片草原,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就像绣花一样在绿色的草甸上编织图案,还有一位年迈的藏民不时地挥动皮鞭。问他放牧无聊不,他指了指山上的云朵,说无聊时就看看云,发发呆,一天就过去了。我和他探讨一起牧羊放牛的可能性,他说不可能,你肯定耐不住寂寞。我说何以见得?他指了指那条隐藏在云朵间的牛屎羊粪滋润过的河谷,问我看不看得出玄机。
河谷两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还奔腾着一条孕育着祁连玉的山涧。 我想,如果我看云看烦了,可以下河谷看花解闷,闲了时可以寻祁连玉换酒钱啊!牧羊人笑着摇了摇头,说祁连山的确是座宝山,但虽产祁连玉,那玉却远不是和田玉一个等级;满山都是矿,运不出不能为民造福不说,还会伤害身心——原来,这长满铁锈的溪水,都是被磁化过的水,人畜喝过是要生病的。
“这山美则美,但是这美是会杀人的。你这小身板,可能会在山里饿死,喝了磁水毒死,晚上被熊和狼啃死……”牧羊人看我听得憷憷的,说话带起“死”来就越发带劲。“别听他瞎掰了,他只是怕你赖着不走,今天烤他一只羊,明天炖他一头牛!祁连山的美,你不能只看表面,得看内在。祁连山满山都是宝,只不过太少有人有这欣赏眼光!”一辆越野车停在我身边,下来两位着夹克留寸头的男子,他们是酒泉地质队的。
听从了地质队的建议,我们抵达山凹中一个名叫九个青羊的村庄投宿。九个青羊海拔大约3600米,名为村庄,实际上只有一户牧民。牧民一家六口人,爷爷、奶奶、男女主人,一对儿女外加一对藏獒。男女主人领着藏獒出去放牧了,只留下爷爷奶奶带着孙子烤火。见我们进门,俩小朋友乖巧地搬来凳子让开火炉,爷爷奶奶则分别递上了奶酪和奶茶。牧民家只有一张炕,也只有一个火炉,因而我们只能在他家废弃的羊圈扎营。羊圈里堆满了羊粪,小羊倌连忙过来解释:“这羊粪可是牧民家的宝贝,烧饭、取暖都少不了的。你初闻时难受,那就多闻闻,闻久了就觉得香了!”
据说,九个青羊是祁连山冰川汇集之地,但今天环青羊皆云雾,我们只在云卷云舒的间歇,看到山尖上若隐若现的冰盖。山坡上的牦牛和羊群似乎没有玩够,和牧民玩躲猫猫游戏,一个劲地往云雾深处钻,气得小羊倌把皮鞭抽得噼啪响。小羊倌的皮鞭一响,在他身边当左右护法的两只藏獒就发动了。它们咆哮着冲进云雾里,把那不听话的羊羔和牛犊一只只撵了出来。
消失的祁连冰川
清晨,牧民起床放羊了,环绕九个青羊的云雾依然没有消散,天气依然没有好转迹象,但我们必须要出发了。
山路泥泞难行,路表面是一层可以过脚踝的泥浆。之字行的山路没法走了,只能从路之间的草甸直接把车往上推,即便这样,车还是被泥锁死,只能每走百米就停下来一次,拿出修车工具来刮泥。即便这样,还是走不动。我俩必须互相帮助,一前一后,一推一拉,才终于让自行车脱离了冻土区。
随着海拔升高,冻土层结冻迹象有所缓解。稍许结冰的路面让车推起来更顺畅了些,但这19公里的推车之路实在太过漫长。幸好有一辆皮卡走过,皮卡车几分钟功夫,就把我们拉到了二只哈拉达坂山顶。要给他们付车费,但藏民们拒绝了。四位藏民拉着我走到山顶的玛尼堆前,说如果真的要感谢,那便感激它吧。
玛尼堆所在的垭口海拔4250米,原以为垭口会覆盖着皑皑白雪,但是事实上,甚至在玛尼堆上都长满了地衣,再残酷的地方也会有生命,生命要比我们想象中来得韧性。这时,笼罩了二只哈拉一天的云雾居然散去了。来时的之字路一道道显示出来,之字路的轮廓组成了“百步天梯”。正试图用相机记寻下,只一瞬间,天地间重新笼罩起漫天的云雾,抬头再看,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下方的景象看不到了,但是每座山峰的顶端却显现出来。云海周边一时竟然涌现出十几座山峰。有几座山峰竟然还闪耀着金黄色的冰盖,比陇海铁路时看到的如皇冠一般的冰盖更壮观。
二只哈拉达坂,19公里的上坡,用了4个多小时,但是放坡却只用了30分钟,放到二只哈拉脚时,发现居然有一条长不见底的柏油路正在前方。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草原的一边,是一条泛着波光的大河。这条柏油路,名为二尕公路,路的尽头,是央隆乡,每一寸土地,都属于人间;而这条河,便是托勒河水,每一滴河水,都来自祁连山的心藏。托勒河水在群山之间奔涌,黑云贴着托勒牧场滑行。
原计划是要去有“祁连山的最后一滴眼泪”之称的哈拉湖。但是在央隆乡打探情报时,得知夏天自行车穿越哈拉湖是不可能的。哈拉湖湖面海拔在4000米以上,属于冻土区。高山草甸下,是深不见底的沼泽。而夏天,则是沼泽最危险的时候。
七一冰川和八一冰川则是祁连山的晶莹冰魄,八一冰川刚好距离骑行路线不远,搭了一辆皮卡车到了八一冰川脚下,只觉得自己渺小如蚁。皮卡司机在地质队干过十多年合同工,十几年的祁连山区勘探经历,让祁连山在他眼里已经没有秘密可言。我问他为何在冰川上行走心里没有半点畏惧。他说,冰川有什么好畏惧的呢?“千万不要到冰盖的边缘,你别看这冰川坚固,其实随时有崩塌的危险!”司机以一个地质队员的身份对我提出忠告。近几十年,祁连山的冰川萎缩,是学界一直在关注的话题。而八一冰川则是祁连山冰川萎缩的缩影。司机手指着停皮卡车的地方说:“其实,那地方以前都是冰川!”
天境祁连
从野牛沟出发,一直沿着黑河峡谷骑行。虽然以后的路依然有上山下坡,但是却已是有惊喜无惊险。这天的目的地,是有“天境祁连”、“东方小瑞士”之称的祁连县。
虽然每一滴黑河水都注定不能流入大海,但黑河很乐观,奋力流淌在祁连山脉中,冲刷了亿万年,在贫瘠的山谷间孕育了一片片与世隔绝的草原。祁连山把黑河束缚在方寸之间,山的南北坡天壤之别,北坡和以往的祁连一样苍凉,南坡居然突变出江南气象,水边长满胡杨林,河床上开满油菜花,山坡上挂满云松,再往上是高山草甸与雪山云顶……本应该在塔里木河出现的胡场林,应该在婺源出现的油菜花河和天山出现的云松和高山草甸,居然在祁连山同时出现,这也就是“天境祁连”的得名所在。
离开祁连县城一路翻越祁连山,在云雾中穿行,在山路上盘旋,跨越了海拔4120米的大冬树山垭口,回望高耸入天白雪皑皑被藏民尊为祁连众山之神的牛心山(海拔4664米),想起卓尔山青稞油菜花的美景,很有一种融化于中的感觉,很有一些依依不舍的离情。
“天境祁连”之后,便抵达门源地界,5 0万亩油菜花,绵延百里,这黄盖头才刚掀开,但陪了十天,绵延了千里的祁连山北部山脉却消失在花丛,这条骑行路线也就快到尽头了。隐藏了两天的祁连山主峰之一的岗什雪山终于在云雾中露出勾人的面容。
虽然没有和岗什雪山有更亲密接触,却有意外的收获——发现在油菜花海中隐藏着一条尚未开通的高铁:这条高铁和祁连山脉一路平行,也正好和这次的骑行轨迹暗合。这条高铁是准备通车的兰新高铁,这是一条沿着祁连山修建的另一条大动脉。
当祁连山这条手臂,用雪水做血液在戈壁滩上孕育出河西走廊后,长城、陇海铁路、兰新高铁就相继化成了填充其里的骨骼、动脉和肌肉,让祁连山,这中国之臂已经慢慢从抽象变得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