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对监管,一些民营医院通过“挂证”租借医生的虚假注册现象正在蔓延,“影子”医生甚至形成了一个市场。业界对此已不避讳,经常会在网上或微信群公开进行招募。“挂证”的影子医生,频现民营医院。厦门新开元医院一位78岁的李姓皮肤美容科医生,因中风目前仍在老家治病。但注册信息显示,这位老医生的证却没闲着,而是“挂”在了泉州一家医疗美容医院的门诊部。“套牌”医生更是奇观:原厦门国泰妇产医院一位75岁的倪姓医生,到该医院注册后不久,即因病离开了医院。但在此之后,国泰医院的诸多病历上,却还有这位倪医生的签名……
在厦门新开元医院“挂证”的退休医生林连城,实际是在自己已被注销执业许可证的诊所执业。(柴会群/摄) “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邱健钦手指一份“执业医师花名册”,对记者说。
邱健钦,2011年5月加入新开元医院,担任院长助理近4年,直至2015年4月离开。他告诉记者,真正在这家医院上班的医生,自己基本全认识;那些他不认识的医生,大都是“挂证”的。而花名册上的38名医生,是厦门新开元医院在2014年9月接受厦门市卫计委校验时的在册医生总人数。但是,名单上约有三分之一的名字,邱健钦从没听说过。
在医疗行业内,“挂证”是一种常见的虚假注册现象,某医生的医师执业证及注册信息虽然登记在某医疗机构,但其本人实际上并不在此机构执业,注册信息仅仅是某医生存在于某机构的影子。所以,这类医生又被称作“影子”医生。
“挂证”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应对监管,这种现象至今依然不断蔓延,甚至形成了一个市场,对政府的监管和公众的就医安全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吃香的退休医生,空设的科室
新开元医院的“影子”医生当中,包括72岁的退休医生林连城。医师执业注册信息表明,2014年3月26日,林连城离开他的诊所,来到新开元医院工作。目前,他的执业医师身份仍然注册在新开元医院。
事实上,林连城仍在自己的诊所内上班。他的诊所就开在新开元医院旁边,挂着“颈椎专家林连城”的招牌。但该诊所的执业许可证两年前其实已经注销。
除了“挂证”,林连城与新开元医院还有更为紧密的合作关系。在记者以病人身份找其看病时,他建议“拍个片”。但实际上,他的诊所并没有拍片设备。按其助手的说法,拍片需要到新开元医院,林有时也会陪着去。
令人惊讶的是,通过林的关系到新开元医院拍片,还可以通过医保报销。“下次来带着医保卡,家里其他人的也行。”问诊完毕后,林嘱咐道。
退休医生是“挂证”现象的主要供给来源。记者了解到,2014年年初,新开元医院一位76岁的李姓皮肤美容科医生,中风之后便不能工作,目前仍在西安老家治病。但是,注册信息显示,这位老医生的证却没闲着,“挂”在了泉州一家医疗美容门诊部。
新开元医院的上述花名册中,还有一位叫“颜杰”的病理科医生。该医生目前注册在厦门另一家民营医院。她声称自己并没有在新开元医院上过班,不知道曾被变更到这里过。此外,她还表示,自己虽然是病理科出身,但因为风险大,在厦门一直没从事病理科的工作。
据邱健钦介绍,新开元医院根本就没有病理科。病理都是要送到其他医院做。记者数次造访新开元医院,均未发现挂有“病理科”字样的诊间。咨询该院的一位医生,对方也不知道病理科在哪。查看该医院里的“科室分布图”,没有病理科,也没有皮肤科。
根据新开元医院的官网介绍,该医院为二级综合性医院。一位资深卫生监督员告诉记者,病理科、皮肤科均是设置一所二级综合医院的必要条件之一。他感到奇怪:如果没有这两个科室,卫生主管部门怎么会批准设置这所医院?它又是怎么通过校验的?
在新开元医院,空设的科室不仅仅是病理科。其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显示,该医院总共有17个科室。但据邱健钦介绍,医院真正的科室只有4个:妇产科、口腔科、体检科和他所在的整形美容科。其中,整形美容科只有3个主治医师(含以上)职称的医生,但除了本部科室之外,竟然还在外面另设了两个分部。
2016年5月12日,南方周末以《“他们是在逼良为娼”——“莆系”医生自揭医院吸金术》为题,对新开元医院做了报道。不久,除了一个整形美容分部停业“装修”外,新开元医院本部曾悬挂的“骨科1”招牌也不见了。
此外,按照卫生行政部门的规定,二级综合医院至少要有100张病床。但记者实地调查发现,新开元医院实际仅有20张病床。
复杂的操作,上涨的“行情”
记者了解到,新开元医院2010年开办时,曾向厦门市卫生局(现为厦门市卫计委)提交了一份有90个医生的名单。但开业之后,实际注册到该医院的医生只有12名。
上述资深卫生监督员告诉记者,国家对开办医疗机构有医生数量和职称上的明文要求。医疗机构必须有足够的医生才能保证医疗安全。医疗机构必须定期接受卫生行政部门的校验,如果不能通过,将可能面临关门的风险。
所谓“校验”,是指卫生行政部门依法对医疗机构的基本条件和执业状况进行检查、评估、审核,并依法作出相应结论的过程。2009年6月,为加强医疗机构监督管理,原卫生部制定并实行了《医疗机构校验管理办法(试行)》,定期对医疗机构进行校验。
由于民营医院普遍缺少医生,“挂证”日渐兴起。当面临校验时,民营医院会“借”一些医师特别是退休医生的证件应对,让卫生行政部门误以为该机构的医生数量是足够的。核验通过之后,则再把证还回去。
与“挂证”相对应的,是“影子”医生注册信息的更改。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操作。医生变更执业地点,需要其本人提出申请,原单位和新单位出具相关证明,还需要分别经过变出地和变入地的卫生行政部门的许可。而注册信息变更之后,“影子”医生就“合法”存在了。只要卫生部门不现场当面核对,这种“影子医生”,通常就不会败露。
由于需求旺盛,“挂证”甚至形成了一个市场,行情不断看涨。而且,业界对此已不避讳,经常会在网上或微信群公开招募。
据一位知情医生透露,由于专业和级别不同,“挂证”的价格也不一样。据他所知,在厦门,一个普通麻醉师“挂证”,每个月的报酬是1000~2000元;副主任医师则要3000~4000元。至于需求量较大的整形美容业,一个证的月租金可以高达3万元。
一些已离开医院,但不想放弃行医资质的医生,对于“挂证”也有需求。因为按照规定,如果找不到“挂证”机构,他们便被视为中止执业。中止执业两年,医师执业证便作废,须经过培训考核重新注册方能执业。
在上海,甚至有医生出身的律师,也将执业证挂在医院,成为一名“影子”医生。
集团内部“流动”,公立医院助力
2014年12月,厦门市卫生监督所在查处厦门天使妇产医院时,曾发现3个“影子”医生。被央视曝光和卫生部门查处后,该医院改名“厦门和美家妇产医院”,继续对外营业。
该医院与新开元医院一样,隶属于莆田老板苏庆灿控制的华厦眼科医院集团。因为集团旗下医院众多,“挂证”的操作更为便利。天使妇产医院被查处的3个“影子”医生,有两个就来自同一集团。
还有一个“影子”医生叫吴漳平,是厦门另一家“莆田系”医院的儿科医生。根据吴漳平在央视报道中的说法,当时天使妇产医院面临检查,缺一个主任,于是和他的院长协商,让他临时过去“帮忙”“通过一下”。吴本人甚至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变更到天使医院。他的医师证书一直不在自己手里,而是早就被医院收走了。
记者了解到,2014年,苏庆灿收购了泉州一家眼科医院。医师注册信息显示,2014年7月10日一天之内,从厦门眼科中心一下变更过去15名医生。当时,泉州的这家眼科医院本院医生只有7个,正面临校验。
新开元医院同样存在“挂证”现象,而且,它还从公立医院“借”来了医生。
医师执业注册信息显示:2014年8月7日,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张自立、蔡良奇、张丽娟等3名医生的执业地点,变更至新开元医院。
相关材料显示,这3名医生是从原来的公立医院辞职被聘用到新开元医院的。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院长姜杰在他们的变更申请书上签字“同意”,新开元医院的老板苏庆灿则签字或盖章“同意聘用”。
根据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3名医生中的两人表示,他们一直都在原医院上班,并没有去新开元医院,也不知道自己是以“辞职”方式变更到新开元医院的。一位医生说,当时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纪委书记郭某某找到他,说为了筹建新开元医院(五缘院区),“要借我们的证用一下”。另一位医生则说,郭书记是以“多点执业”的名义借走了他的证。
事实上,当时新开元医院已经开业3年多,正面临成立以来的首次校验。而“多点执业”并不需要变更执业地点。
注册信息显示,在顺利通过校验之后两个月,2014年10月16日,上述3名医生又同时从新开元医院变更回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相关手续上,仍有姜杰和苏庆灿的签字或盖章。
“套牌”医生奇观, 查处力度小
除了用于应付检查之外,“影子”医生背后还另有玄机。一位民营医疗机构开办者向记者透露了某些莆田系医院的“一大奇观”——“套牌”医生。
“(我用你的证),但你(指主任医师)不用来上班,我一个月给你几万块。叫我自己的医生来(冒充)。他口罩一戴,你也不知道是谁……”
2011年,厦门市卫生监督所曾发现过一起疑似事件:原厦门国泰妇产医院(由莆田籍人士林某某控制,转让后更名为鹭港妇产医院)病理科一位75岁的倪姓医生,拿着执业医师证到该医院注册后不久,即因患病离开了国泰医院。然而,卫监工作人员发现,该医生执业注册信息仍挂在该院,国泰医院的诸多病历上却还有这位倪医生的签名。显然,有人冒用了倪医生的身份写病历。
“挂证”意味着医师执业证被出借或出租。《医师执业注册暂行办法》规定,对于有出借、出租《医师执业证书》行为者,当事医生的执业医师注册将被注销。
2013年6月13日,南方周末曾以《不公开的假医生黑名单》为题报道,上海有149名医生注册在一个已不存在的医院里,其中有一人在注册时正担任浦东新区卫生监督所副所长。报道刊发半个多月后,此人的注册信息因“中止执业满两年”被注销。
但在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影子”医生还是涉事医疗机构,都不会因“挂证”受到处罚。
2013年6月13日,南方周末曾以《“制造”假医生》为题报道,四川省绵阳市安县人民医院在一次清理行动中,查出一个名为吴春花的“影子”医生,并上报绵阳市卫生局,导致吴的执业助理医师信息被注销。不料,吴春花已经注销的信息,却离奇被上海一个也叫吴春花的同名者所冒用,并注册到浦东急救中心。绵阳吴春花为此奋力维权。结果,绵阳卫生部门又将其注册到当地另一家医院,使其恢复了执业资格。而上海的吴春花通过变更注册信息也获得了合法身份。整个过程无人被追责。
在厦门天使妇产医院案中,“被挂证”的吴漳平是为数不多的被处理者,处分结果是“警告”。其被处理的依据也不是“挂证”,而是“无证行医”——在他被注册到天使医院期间,由于本人继续在原医院执业,从而违反了执业医师法。
如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3名医生被新开元医院“借用”,当“挂证”涉及公立医院,处理的难度更大。
记者了解到,具体操作3名医生变更事宜的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时任纪委书记郭某某,目前已经退休。在厦门眼科中心官方网站上的一篇报道中,郭某某的身份是“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新开元医院五缘院区项目筹备负责人”。
在媒体曝光之后,厦门市卫计委曾就这3名医生“被变更”一事做出初步调查,认为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与新开元医院签有“对口帮扶”的合作协议,探索开展医院管理、医疗服务等方面的交流与合作。“执业变更资料完整,符合相关规定程序。”
有卫生系统人员认为,负责查处“影子”医生的是卫生监督所,卫生监督所是卫计委下属机构。但各地的大医院的院长,说不准哪天就调到卫生局当局长,成为卫监所的上级领导。
记者查询发现,厦门市卫计委有多名现任官员是医生出身,他们当中有多人的医师执业注册信息目前仍“挂”在各自工作过的医院。
新开元医院一楼的一间诊室原本挂着“骨科1”的牌子(如图), 媒体报道后,“骨科1”的牌子已摘掉。(柴会群/摄)(据《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