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一双放大版的金莲,顶着一米七的身高,像金刚一样风风火火,不知疲倦地变幻着身形,地里家里屋里屋外地忙。爷爷远谋生计的那些年,金刚奶奶掌管着几处稻田,两片菜园子,六头大黑猪,七八只花鸡,一只行踪不定的猫。所有这些都被她运营得妥帖,守着各自的味道和功能。
除了睡觉,奶奶唯一安静的时候,就是坐在门口那张老竹椅上,膝盖上放着老笸箩,做着没完没了的针线活儿,大码的衣服和鞋子买不到现成的,全都得自己动手。银针在手里上跳下跃,隐隐发光。
我总是玩累了才满头大汗地从街上叭嗒叭嗒地跑进奶奶家,轻松越过“守卫”,舀上一碗水,一口气喝完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回到门槛上坐着,拿起笸箩里线团上空着的针,一根白线一根黑线一根蓝线地穿好。当然,中间奶奶一定会说:“坐门槛的小娃屁股大……”后面的话是“长大了嫁不出去”,我嘟囔着后半句,起身挪个位继续捻线头,一气呵成把所有的空针穿满。这是我们的小游戏,百玩不腻,每一处动作台词停顿都是我们的暗语密码。
可金刚奶奶真是小气。隔壁小仙穿着纱裙子,戴了一副耳环,鲜亮的颜色,塑料的质地,神气地扯下来和我说:看,不用打洞,不会疼,夹上去就可以了。我怔怔地认定了那副不用打洞的耳环,两毛钱的塑料,大声说着以后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会好好听话不乱跑,帮你穿针喂鸡扫院子……奶奶雷打不动,任我哭得屋子都歪了,继续绣着鞋子上那朵杜鹃花。金刚真是心狠啊。
乖娃娃不能骂奶奶。所以,第二天,我掉水沟里了,被人捞起来时,手里还捏着个梨子。奶奶颠着大脚,风风火火地跑来,把我领回家换了干净衣裳。奶奶,我要吃块红糖。奶奶,我要吃牛角粑粑。好好好。奶奶,给我两毛钱?不行。扔下两个字就跑去后院找竹条。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负责掉在村里的大河小河小水沟小水塘里,奶奶负责绑竹梯,一个个小竹梯,放在落水的河边,神叨叨地烧纸钱敬香磕头,要把我落水丢掉的魂魄唤回来。
那天从河边回来,奶奶炒了一锅瓜子,烫乎乎装满了我两只口袋,剩下的盛在大瓷碗里,笑眯眯地看着我:“兜里的拿给外头的小娃吃。”我搬着小草墩安分地坐在奶奶对面,剥一颗吃一颗。金刚奶奶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动作缓慢。她沉默地坐着,不关心别的事,她不是奶奶、不是妈妈、不是妻子地发了那么一会儿呆。看着她面前堆起来的瓜子壳,丢在河里的魂魄顺着小竹梯回到我身上,一束光打在眼前:奶奶会死掉。假想的死亡毫无预兆地在一个午后袭击了我:奶奶会死掉,死在这老房子里,电视开着,老笸箩在门口,爷爷在远方,我在街上玩。六岁的我看见死亡一片光亮模糊,毫无禁忌地杜撰奶奶消失的剧情,虚构演出,不可自抑地伤心害怕。我悄悄地把奶奶嗑下的那一堆瓜子壳攥在手里,跑到后院,对着那几只大黑猪,号啕大哭,哭一哭,闻一闻瓜子壳。
后来,那把瓜子壳被我装在了唯一的铁皮文具盒里,文具盒上画的是葫芦娃。睡觉时压在枕头下,上学去藏在书包最里层,出门玩锁在小箱子里。那个装着瓜子壳的文具盒像个小小坟墓,装着童年最后的影像,是一次虚构的死亡,是蜜糖罐里金黄的颜色,是我的金刚奶奶。
今年回老家,年初八吃过晚饭,收拾行李准备返程,我坐在车上,车外是奶奶,一遍遍叮嘱路上小心。她失神地靠着路口的电线杆,车子缓缓开出许久,后视镜里奶奶的影子被天光切得稀薄,晚上八点的奶奶站在黑夜里,望着我们离开。
我坐在时速一百码的车里泪流满面,想着很多年前那只装着瓜子壳的文具盒。爱人不说话,只调大了音响,大门乐队在唱《灵魂厨房》。过了一会儿,我们聊起了明天吃什么。
对了,金刚奶奶叫高照照,今年84岁,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