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李红霞死后脖上的伤痕

“24岁，怀孕两个月，被家暴两年，2016年2月10日因丈夫殴打入院抢救，15天后被丈夫掐死在病房……”新年过后，河南孕妇李红霞在医院被丈夫张亚洲家暴致死的新闻刷爆了朋友圈。

截至发稿时，李红霞去世已经60多天了，回想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仍让人不寒而栗。2016年3月1日，《反家庭暴力法》正式施行，而这样的恶性案件为何还在发生？5月初，记者采访了李红霞及其丈夫张亚洲的家人。

他是一个“家暴惯犯”

记者来到河南省鹿邑县。在李红霞生前与丈夫、公婆一起生活的家中，婚纱照上李红霞的笑容依然明媚。只有漂浮在鱼缸里的两条死金鱼，暗示着这里早已物是人非。

李红霞的姐姐严谨（因家庭原因与李红霞不同姓，化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仍忍不住掩面哭泣，她说：“张亚洲对警方说，他把我妹掐死只是一时冲动。可是，他以前就曾经多次对我妹拳打脚踢！他是一个家暴惯犯，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张亚洲对李红霞第一次施暴，是在他们的第一个女儿4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发生口角，张亚洲把正在喂奶的李红霞拖到客厅中间狠狠扇耳光，嘴里吼着：“老子要把你打到闭嘴为止！”李红霞哭着哀求：“老公，我是你女儿的妈妈！”拳打脚踢了十几分钟后，张亚洲停止了暴行。

家暴一旦开始，似乎就成了习惯。因为婆媳矛盾，张亚洲和李红霞的感情变得疏离。2015年5月，李红霞突然发现，丈夫和一个女孩的QQ聊天记录非常暧昧。她拿着聊天记录让丈夫解释，张亚洲恼羞成怒，说：“你不要再问了，我和你没话可说！”之后，李红霞把几张暧昧的聊天截图发到了QQ空间里泄愤。张亚洲发现后，拎着头发把李红霞拽到了地上，又狠狠地踢了她的腰和小腹。经过医生诊断，李红霞脊柱错位，有3处明显的裂痕，留下了永久性的损伤。

同年7月，当时在外地上班的张亚洲返回工作地的第二天，又和情人来往。李红霞在QQ空间里曝光了丈夫外遇：“他和那个女孩又在一起了。”第二天，张亚洲就返回老家，进屋后把李红霞按到床上，朝她的脸上猛揍，直到打肿了才罢休。暴力开始不断升级，9月中旬，李红霞再次因为家暴住进医院，一个多月没起来床。

最近的一次家暴发生在2016年2月10日上午。张亚洲在家中请朋友喝酒，邀请了4对夫妻。9点多钟，有一个人提出，家里还有亲戚要招待，想让女人们留在这里吃饭，其他人就先散了。而张亚洲仍执意挽留，李红霞便说：“亚洲，大过年的，人家还有事呢，让他们先回去呗。”谁知道，这句话莫名戳中张亚洲的怒点，他毫无征兆地抄起手边的铁凳子向李红霞头上砸去，鲜血瞬间从她的后脑勺涌了出来，沿着脖子染透了毛呢外套。

当时，李红霞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年前刚刚做了产检。怕她和胎儿出现意外，众人赶紧把她送进了鹿邑县人民医院抢救。李红霞的头部缝了3针，并且被打成脑震荡。李红霞的父母闻讯赶来，心疼得哭了。在他们的坚持下，医生给李红霞做了脑部CT。

李红霞在医院抢救时，张亚洲一整天都没露面，直到晚间11点多，因为李红霞没带身份证无法办理住院，他才带着身份证出现在医院。由于CT有辐射，可能导致胎儿畸形，医生建议李红霞流产。李红霞的婆婆想留下这个孩子，建议先出院观察一阵子再考虑流产；但李红霞的母亲希望直接在医院的妇产科做流产，并且预约了手术。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2月22日是元宵节。一大早，张亚洲劝李红霞父母离开医院，婆婆也一再催促：“你们不回家休息，就还是不信任我们啊。”李红霞的家人只好离开。他们前脚才走，张亚洲便立刻把妻子转到当地一所收费更低廉的妇幼保健医院（即案发地点），签字同意妻子做了流产。这个行为招致双方母亲的不满，李红霞的婆婆气愤儿媳流掉孩子；李红霞的母亲气愤张亚洲私自转院。

根据医院的监控录像和病友回忆：25日下午5点25分，张亚洲出现在病房里。不久后，病房里就传出男人暴怒的吼声。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敲门，但门已经被从里面反锁。后来又传出来李红霞的两声呼喊，连隔壁的病人都被惊动了，医生再次敲门，张亚洲还是置之不理。室内恢复平静后，医生以为夫妻之间没事了，就离开了。6点01分，张亚洲走出病房，离开医院。6点45分，护士查房时，发现李红霞头上蒙着被子，掀开被子后，才发现李红霞已经死亡。法医开出的尸检显示，李红霞先是被一记太阳穴的猛击打晕，接着被人用手大力掐碎了气管、喉管，死亡后又被残忍地打肿了脸。

当晚9点，张亚洲投案自首，被关押在周口市鹿邑县公安局。

被捕后，张亚洲只交代是因为夫妻口角，他一时冲动把妻子掐死。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口角，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张亚洲的舅舅顾晓东对此的解释是：“可能还是因为流产。”李红霞的姐姐严谨的说法是：“张亚洲的邻居后来告诉我，案发当天中午，张亚洲回家，他妈就数落他‘大过年的，年也没过好，孩子也没了’，他怒从心起，返回医院掐死了我妹妹。”

追溯暴力源头：他为什么能对孕妇下得去手？

李红霞的惨死，不仅给家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悲痛和遗憾，也给人们留下了很多疑问—为什么张亚洲如此残忍地对怀孕的妻子施暴？张亚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理有没有问题？

据严谨回忆，李红霞与张亚洲是在2012年底通过相亲认识的。两人相恋的一年中，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家暴的蛛丝马迹。他接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河南水利水电大学，在苏州电子厂工作，在同事中人缘不错。人看上去很老实，对李红霞也温柔体贴：“怀孕时，妹妹想吃核桃，他就一个一个剥好了给她。”顾晓东是这样评价外甥的：“他是一个老实人，从来不在外面打架斗殴。我甚至觉得，他老实得有点儿过头。”

然而随着记者调查的深入，却发现张亚洲似乎生长在一个有家暴传统的家庭中。据顾晓东讲，张亚洲父亲喝醉时也会动手打妻子，还有一次把张亚洲从屋里床上踹出门口。为此，他曾上门找姐夫理论过几次。不过在当地，发生家庭矛盾时，丈夫动手是常事。张亚洲或许是耳濡目染，对家庭暴力习以为常。

严谨告诉记者，妹妹李红霞曾经目睹过公公对婆婆施暴的场面。2014年腊月二十八，李红霞第一次随丈夫张亚洲回婆家过年。听说她怀孕了，公公和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炖了一只大鹅，买了两瓶酒，一家人庆祝了一番。晚上8点多，酒兴正酣的公公决定再买两瓶酒，叫上几个朋友一起乐和乐和。因为太晚了，婆婆劝他不要折腾：“要找人明天再找吧。”话音刚落，公公一个巴掌扇到她脸上。李红霞惊得不知所措，张亚洲忙上前拉架。公公又往婆婆肚子上狠狠踹了两脚，嘴上念念有词：“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就不信我治不了你！”家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公公酒醒了才渐渐平息。

当时，张亚洲安慰李红霞说：“从我小时候就这样，习惯就好了。”而公公殴打婆婆的导火索，与2016年2月10日张亚洲殴打李红霞惊人相似—都只是因为妻子当众劝了丈夫两句话。这仿佛是一种历史的重演。

严谨也听妹妹同乡的老人说过，李红霞的婆婆年轻时常被丈夫打，“据说那时候她经常跑回娘家求撑腰。我就不明白，如今她儿媳妇遭遇她年轻时一样的事，她怎么完全不替儿媳妇着想呢？张亚洲把我妹妹打成这样，她婆婆一句责备都没有。妹妹被家暴受伤后，她还嘱咐妹妹要说是摔伤的，到现在病历上写的都是摔伤！所以，张亚洲才把打老婆当成家常便饭，你看他连孕妇都打！既不上医院也不主动道歉，家暴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事！他把我妹妹打得骨裂了，居然轻描淡写地说，只是碰了她的腰一下。”

那么，从小目睹父亲对母亲施暴与张亚洲对妻子频繁施暴，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呢？记者随后采访了家庭治疗师兰心老师。兰心老师分析说：“张亚洲借由对妻子施暴，体验一种深度的情绪互动，以医治自己过去所受的心理创伤，满足自己未完成的心理需要。因为在童年时期，他曾经亲眼看过父亲对母亲施暴，自己也被暴力对待过。这种早期关系模式，早已在张亚洲的心灵中扎根。长大后，他会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把这种关系投射到现实生活中去。因为做受害的一方太苦，他就把自己投射成一个强者，以‘暴力者’自居，而把‘弱小’投射给李红霞。这就是生命中的强迫性重复。”

面对家暴不反抗不逃离，另一种强迫性重复

面对家暴，有很多女性会选择反抗，比如向娘家求助、搬家、逃走、报警、离婚，向法庭申请人身保护令等等。

在采访中，记者发现，李红霞被丈夫一次又一次施暴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原谅，警方没有她的报警记录，她也没有向妇联等有关部门或组织求助。

李红霞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丈夫提出离婚，是2016年2月10日被丈夫打得头部缝了针、脑震荡之后。这是因为她入院惊动了娘家，李红霞的父母、姐姐和弟弟当时都非常愤怒，异口同声地要求李红霞必须和丈夫离婚。

但是，当张亚洲跪在地上哭求李红霞再给他一次机会，说女儿不能离开亲妈，而且主动写保证书之后，李红霞又开始犹豫，最后对张亚洲说：“我先考察你两个月，再做决定吧。” 为此，严谨和家人至今悔恨：当时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地逼迫两人马上离婚，把亲人救出苦海？否则，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么，为什么李红霞多次被丈夫家暴，却不肯求助或离婚呢？

面对记者的疑问，严谨说：“妹妹和我们姓氏不同，是因为她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我的表叔家。她8岁那年，养母中午还为妹妹煮面条，下午就突然去世了。两个月后，养父就娶了后妈。没过几天，妹妹突然被他送到我家。到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是小时候的经历，让婚后的她十分珍视自己的小家庭，无论如何都要维护家庭的完整，维护女儿健康的成长环境，不能让小孩失去任何一个亲人。她的忍耐，都是为了女儿。”

记者接着问：“难道亲人们对她不好吗？为什么被丈夫家暴，她却不求助于娘家？”

严谨说：“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女儿的？我父母希望她铭记养父母的恩情，也怕突然的转变令她不习惯，便没有给妹妹改名。我弟弟维护她就像维护一个小妹妹，我更不用说，是她最亲的亲人。妹妹婚后偶尔回娘家住几天，但每次返回婆家，她的婆婆就会恶语相向，闹得全家不宁。后来，妹妹就不敢回娘家了，也不敢和我们多来往。”

“妹妹是个乐观的女孩，但或许是从小被送走的经历，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创伤，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向家人倾诉，只对我说得多一些。她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考虑别人多于自己。因为妹妹被打，我二姨和她婆婆起了冲突，她婆婆躺在地上装死了一个多小时。我妹妹竟然一直焦急地跟她公公说：‘爸，快把我妈拉起来，地上凉，她躺着该生病了。’25日下午，张亚洲不是挨了骂回医院嘛，我妹还给她公公打了一个电话，说：‘爸，亚洲好像生病了，他不说话不动，就躺在床上，你要不要来看看。’都被张亚洲打得住院，她还在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令人更加困惑的是，李红霞被丈夫频繁家暴后，夫妻俩的关系似乎仍然亲密，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张亚洲居住地的村主任告诉记者：“小两口关系不错，总是亲亲热热出双入对的。”张亚洲的舅舅顾晓东说：“他们小两口关系好得很，寸步不离。之前，我们都不知道亚洲私下打老婆。他父母不说，李红霞也不说，后来闹大了，人躺到医院去了，我们才知道。”

另外，李红霞也对张亚洲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依恋，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受害者恐惧、痛恨施暴者的心理有明显的区别。

一位李红霞的病友告诉记者，25日上午10点钟，张亚洲给李红霞买了午饭，还送了几个煮鸡蛋。她听到他们夫妻俩“咯咯”笑着聊天。李红霞说：“你下手可真狠，看你给我打的。”张亚洲笑嘻嘻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喝多了嘛。”聊了一会儿，张亚洲就离开了病房。

李红霞死后，严谨查看了妹妹的QQ聊天记录。在李红霞的QQ好友栏里，张亚洲的昵称备注是“暴力倾向者”。案发当天的下午4点，李红霞在QQ上对张亚洲说：“憋坏了。”5点04分，她又留言：“饿！”还发了两个委屈的QQ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对丈夫撒娇。

家庭治疗师兰心老师向记者进一步剖析了李红霞的心理：“其实，李红霞恰巧进行着另一段生命中的强迫性重复。李红霞的成长经历特殊，先是被父母送给表亲家寄养，后来又被养父送回到自己家中，连续两次被抛弃的经历，对于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一次世界性的灾难。最关键的，当李红霞回到自己的家庭中时，家人出于内疚对她格外疼爱，这就让她认定了一点：我经受的所有痛苦都是有价值的。被抛弃过没有关系，这样家人才能爱我。所以，被殴打也没有关系，这样才能换来丈夫的温情。她就是在这样的逻辑中不断地催眠自己，一次次地选择原谅，最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如果，他们能早一些看清这些生命中一再重复着的事情，接受心理咨询，能有一个人主动结束施暴—受害的关系，悲剧就有可能避免。”

案发后，张亚洲的父母带着全部财产和孙女人间蒸发。他们只与警方联系，拒接李红霞家人的电话。张亚洲的舅舅顾晓东解释说：“姐姐一家因为害怕李红霞父母暴力相向或是索要巨额赔偿，才躲了起来。”李红霞的家人只好把女儿的尸体先放进冰棺，等待婆家人出面后一起处理。截至发稿时，李红霞依然无法入土为安。

值得注意的是，每次施暴之后，张亚洲总会表现得特别温柔体贴，给李红霞制造了许多浪漫温馨的幻象，让她对丈夫一直心存幻想。家庭治疗师兰心说：“道歉、承诺、讨好都是家暴的伴生行为，施暴者用这些手段来安抚和控制受害者，以便自己下次施暴。”所以，无论施暴背后有什么心理原因，无论施暴者事后给予受害者怎样补偿，家暴本身都是一种违反人性的错误行径。在《反家庭暴力法》施行后，家暴更是一种违法行为，必会受到法律的严惩。面对施暴的伴侣，女性不要再怀有侥幸心理，而是要向外界求助，果断地离开施暴者，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希望李红霞这样的悲剧，再也不会发生。 （除李红霞、张亚洲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