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又与吴质书》,吴质《答魏太子笺》
建安二十二年,当时疫病流行,建安诸子多罹其难。信中说“昔年疾疫”,那就肯定不是作于当年,应作于建安二十三年二月。《三国志》亦载此文。裴松之案曰:“臣松之以本传虽略载太子此书,美辞多被删落,今故悉取《魏略》所述以备其文。”《文选 》卷四十二亦载此文,文字略有异同。文曰: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反,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业,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观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诗,妙绝当时。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二月三日丕白”六字以及结尾“丕白”二字,《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略》所无,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说明萧统所载,全书首尾俱全。“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沉痛迫肠,令人感慨叹息。行,犹且也。两人离别已超过三年,故引《毛诗》曰:“我徂东山,滔滔不归。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诗人认为三年不见,已经沉痛,况且过之。其间虽有书信往来,依然不能平抚相思之情。何以支,即不能支撑。更何况,这情不可支,还不仅仅是由于山川阻隔,更在于人世的变迁。“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痛可言邪,《三国志》作“痛何可言邪”,多一“何”字,更加沉郁顿挫。由此可见,这份情思,不仅仅是生离,更有死别之情。
由此生离死别之情引出对往昔的回忆。从前伴游,日夜相随,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欢乐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样的生活还可以持续多年,大家彼此相知相爱,谁也没有想到,转瞬之间,生死异路,成为古人。因此,曹丕为他们的作品汇集成册,一一加以点评。
在曹丕心目中,徐幹(字伟长)最值得推崇。首先是他的人格。他说:“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唯独徐幹“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许由隐居箕山。这里说徐幹文质兼备,恬淡无欲,有许由那样的操守。其次是他的作品。徐幹著有《中论》二十馀篇,“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李善注引《文章志》曰:“徐幹,字伟长,北海人。太祖召以为军谋祭酒,转太子文学,以道德见称。著书二十篇,号曰《中论》。”曹丕记载《中论》二十多篇,而《文章志》明确说是二十篇。梁章钜《文选旁证 》卷三十五引姜皋曰:“至《中论》,则晁公武《读书志》称李献民所见别本,尚有《复三年》《制役 》二篇,今二十篇者,非全书是也。”建安七子,曹丕最为推崇徐幹,不仅仅是因为他人格的伟岸,更在于他有著述传世。何焯《义门读书记 》卷四十九:“七子之文,独推《中论》,可谓知轻重。”
由此引出文章的第三部分:“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年行,《三国志》作“行年”。至通夜不瞑,《三国志》《文选 》九条本、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并作“至乃通夕不瞑”,多一“乃”字,气势便有不同。汉光武的话,见《东观汉记 》所载与隗嚣书,说:“吾年已三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猒浮语虚辞耳。”他说自己的品德当然不能与汉光武帝相比,但是年龄差不多,且居太子之位,“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以犬羊之质”二句较易理解:羊虽然披上虎皮,还是见到草就喜欢,碰到豺狼就怕得发抖,它的本性没有变。比喻外表装作强大而实际上很胆小。此处为谦辞,写自己德薄而位尊,凭借着出身,才得以位居他人之上。“何时易邪”的“易”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易有变易、难易之别。就变易的“易”来理解,这句话是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情况呢?就难易的“易”来理解,大意是说,他们的言行都被人看到,什么时候都不容易。这里是暗含自己德薄位尊的不易。无论如何,再像从前那样与诸子同游,已经是永远不可能了。所以他引古诗“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认为“少壮真当努力”。
吴质《答魏太子笺》收录在《文选 》卷四十“笺”类。文曰:
二月八日庚寅,臣质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后来君子,实可畏也。伏惟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王,才实百之。此众议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然年岁若坠,今质已四十二矣,白发生鬓,所虑日深,实不复若平日之时也。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过之地,以为知己之累耳。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会。时迈齿臷,犹欲触匈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不胜凄凄,以来命备悉,故略陈至情。质死罪死罪。
曹丕信开头是“二月三日丕白”,此信“二月八日庚寅”,前后相距五天。“追亡虑存”是两人通信的中心内容。
曹丕信:“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吴质信就从这里开始,说:“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曹丕信:“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吴质信回应说:“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
曹丕信:“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吴质信亦有近似的话:“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来命,即来信。什么叫“惜其不遂”?作者的解释说:“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游宴赋诗,但是不宜出兵打仗。显然,不遂,不是指他们政治上的功业,而是文化上的才能未能尽情发挥。在吴质看来,阮瑀、陈琳,与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枚皋相近,不过是文士而已。不能持论,据李善注,作“不根持论”,也就是虚夸的成分较多。相比较而言,严助、吾丘寿王在政治上是有才能的,但是他们做人做事还不够严谨,卷入淮南王刘安案中,自取灭亡。“徐生庶几”,谓徐幹的性格近似于司马相如,称疾避事,潜心著述。
曹丕信:“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吴质信回应说:“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
曹丕信:“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吴质信亦说:“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
曹丕信:“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吴质信亦说:“后来君子,实可畏也。”
曹丕信:“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吴质信回应说:“伏惟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王,才实百之。”所天,指曹丕。萧王,指汉光武帝。西汉末叶动乱时,刘秀曾被立为萧王。吴质认为曹丕之才能远过于光武帝。“此众议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也就是众口一词的评价。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出于班固《答宾戏》“婆娑乎艺术之场,休息乎篇籍之囿”。如果说,曹丕的《典论·论文 》及《与吴质书》重点讨论建安七子的创作,这几句话主要论述的是曹丕的创作特色。
作者笔锋一转,说到自己老大不小,年已四十二岁。“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会”,这些年来,“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过之地,以为知己之累耳”。前面说阮瑀、陈琳等短于将略,徐幹又只是潜心著述不问世事,言下之意,隐隐自命,兼资文武:“时迈齿臷,犹欲触匈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 臷,陈八郎本作“ ”,朝鲜正德本作“截”。 胡绍煐《文选笺证 》 卷二十七:“臷与迭通,更也。言时逝年更也。”触匈,即触胸。触胸、奋首、割裂,谓冒锋刃甘死而效其用。正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言:“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不胜凄凄,以来命备悉,故略陈至情。”凄凄,谨敬之意。来命,即来信。至情,当然就是自己的抱负。不过,这里也只是自夸而已。史书记载,他虽然官位清显,但并无可以夸耀的业绩。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