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花样盛年

智慧之路

作者:文/兰若水

她抬头望去,只看见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树。

文/兰若水



(一)

广场上有个婴儿跌跌撞撞走着,有个中年女性跟在后面跑,一迭声地嚷:“慢点慢点,别摔了。”宁欢然远观着,心中却在琢磨中年女性与婴儿的关系——是母女,还是祖孙?这年龄委实尴尬,四十好几的女人,可做祖母,也可做母亲。所以她只好含蓄笑着,并不搭言。小女婴果然摔倒了,哭起来,中年女子站在一旁,不伸手去扶,却温柔哄着——乖宝宝勇敢着呢,摔一跌爬起来就好。

宁欢然就断定,这是一对母女。因为祖母带孩子,总有一种溺爱,哪怕她有丰厚的育儿知识,却免不了单纯地溺爱孩子。而母亲,哪怕是年龄偏大的母亲,在爱孩子时总有一种责任与清醒,知道自己要对长大后的孩子负责任,所以那种爱会智慧得多。

宁欢然只是淡笑看那对母女,心里又想,这样美好生活场景的背后,这位母亲需要付出什么?几乎不再存在自己的时间、自己的世界与喜好……简而言之,一个完整的自己。

所以她不会再生二胎。

她在心中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再次肯定,自己与顾建离婚是正确的。虽然她每次肯定的同时会心痛。

顾建想要个女儿,已经想了二十年。从生下儿子第二年,他便开始眼红别人家里的小女儿。以前政策不允许,顾建只是停留在眼红上,而从去年开始,便不停劝她再怀一个。

宁欢然的回答一向是斩钉截铁的“不”。

于是,狗血的剧情上演了。某一天,顾建忽然抱了个女婴回家,说要收养孩子。她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女婴母亲含泪出现,求她让出顾太太的位置,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宁欢然是隐隐怀疑顾建与女婴的关系的,觉得女婴并非顾建的血脉,大约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吧。但是女婴母亲——那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出现后,顾建并未出言否认,只是抵死不说,算是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宁欢然倒也干脆,爽快答应离婚。从女婴出现到搬出那个她经营二十年的家,一个月都不到。她有她的骄傲与自尊,也有愤怒。

(二)

她搬来这个小区,还不到五个月。这是她与顾建买的第二套房子,百多平米。当时顾建是这样说的:给儿子的。

顾建与宁欢然都是传统的中国人,在这样房价高企的年代,赚到第一桶金,便想给儿子留点什么,于是买了这套房子。买下那天宁欢然还开玩笑:“以后你要让我生气了,这套房子就是我娘家。”

女人需要有个娘家可以回。可慢慢地,父母所在的遥远的乡村或者小城里的家,会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沦陷,纵然那个家还住着娘家的亲人,但在内心深处,却觉得其不能再称之为娘家。强大的女人,大约都会自己建立一个新的,更方便回去的娘家。

现在,她可算是回了娘家?

她很难理清这一点。虽然宁欢然喜欢思考,一个做大学教授的女人,思考已成了她的本能。但关于自己的感情,却很难用理智分析。前一秒还觉得自己与顾建离婚的决定很正确,后一秒又担心他受骗上当。

可笑吧?担心一个执掌一家大公司的五十岁男人,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欺骗。但是,宁欢然被这种担心萦绕着,不能释怀。二十多年的时光,她待顾建,不仅仅是丈夫,更多的是亲人。

一个女人想要欺骗一个男人,有的是办法。有些女人更是专习此道,只为了活得更好。

宁欢然将这种想法与儿子聊过,被儿子不耐烦地无视。儿子从小亲近母亲,每每听到父亲毫不避忌当着他与母亲畅想再生一个女儿的美好生活时,心中便想着:父亲不喜欢我。虽然母亲总会告诉他,父亲不过是有了儿子,又想着儿女双全。但他总会在心里竖一个微妙却清楚的框,框里是他与母亲,框外才是父亲。

听闻父亲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个小女儿时,他二话不说,从学校请假回来,与母亲长谈一次。二十岁的年轻男孩,有着强烈的爱憎,也并不懂得中年人那种复杂的夫妻情感。他说:妈,跟他离婚!我毕业后回来与你一起生活。

在那一刻,宁欢然无比温暖。这也让她对顾建更加绝望。所以,她快刀斩乱麻地离了婚,与儿子一起搬了家。

去民政局办手续时,顾建的眼里有许多含义,她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的顾建。这样的顾建曾让她无比灰心,结婚二十年,她一直致力于让顾建变得果敢、清晰、理智。可这不是他的本性,现在出来了另一个女人,他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这样的认知让宁欢然更加坚决了离婚的决心。

于是,她无视他翕动的嘴角与满含诉说的眼神,镇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拿到离婚证后,她大步走出民政局,无视身后匆匆跟出的顾建。

(三)

晒完太阳上楼,宁欢然开始准备北京一个单位的讲座。她近年来在学术界声望颇高,有不少大学邀请她去做客座教授,也有单位请她去做讲座。与顾建离婚后,时间便多了出来,她也觉得心里空荡,有意识将行程安排得满一些。而北京的邀请是她尤其喜欢的,因为一去北京,就可以看到儿子。

不知不觉,二十年前那个她捧在手里的小肉团,长成了今天这个让她可以依靠的男人,只要与儿子一起,她便觉得幸福。

正在查资料,电话响了。电话那头顾建的声音极其虚弱:“老婆,我在第一人民医院。”居然还是这个称呼,她感觉复杂得很。有一点温馨与得意,更多的是嘲讽。但是,听完整句话,担心便占了大头:“身体怎么了?”顾建说:“医生说我有可能是胃癌。”她的心一沉,顺手已关了电脑:“我现在就来。”

因为不知胃癌的人能吃什么,宁欢然在医院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病房里只有顾建,人倒没瘦,脸上神情也镇定,瞧不出什么。找不到花瓶,顾建连忙递上他喝水的太空杯,宁欢然没来由地想笑,将花插了进去。

顾建便叨叨开来,胃疼一个多月,事忙没理它,前几天痛得不行,进了医院检查,医生建议他住院,说有可能是胃癌。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宁欢然不会安慰人,再加上自己心情也沉重,只是呆呆地听着。顾建的话停了好久,她才猛醒过来:“现在不是还没确定么?有一半的机会是好消息。就算真是胃癌,切除了就好。你看广西的巴马,有那么多癌症患者在休养,养好的人也多。”直到顾建的神情无比失落,她才意识到,作为他的家人不该讲这些。她适时收了声,脑里却想着,如果是家人,大约是“不要紧,我会一直陪着你”。

在那一瞬间,她不由怀疑,难道,我从心理上也与顾建离婚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点欣慰,却也倍觉凄凉,原来自己也是无情的人。人走茶凉,对她这种自诩长情的人也适用。

两个人相对沉默。

顾建半晌后又开口:“这几个月,你过得挺好吧?”宁欢然点头:“还行。”又礼貌地问:“你们也挺好吧?带女儿的感觉非常好吧?”顾建的眼神一闪:“嗯,还好吧!”

宁欢然再次觉得了一种奇妙的平和感。六个月前,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婴,半岁不到的样子,她满是愕然。五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女婴,当时她心里满是悲凉与绝望。可现在,她和他说起女婴,倒觉得隔了一层,仿佛听某个认识的人说起自家孩子时的事不关己的微笑与喜悦——谁听到小稚儿都会喜悦的。

她懂得顾建为什么停下来,所以她适时地问:“儿子那边,要不要他回来看你?”顾建摇头:“他要放假了,再说前阵子也回了一趟。等他放假再说吧,也许不是胃癌。”宁欢然点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这是要走的架势了。顾建这才急道:“老婆!”又是这称呼,宁欢然定定地看着他。顾建却十分镇定:“我想过了,你不想收养那孩子,就算了,以后还是我们一家三口过吧!”

宁欢然几乎一口气呼不上来,惊愕地看着顾建。她又想起自己的直觉,不知道这阵子发生了何事。照常理讲,顾建这话,她听着本应或深或浅地大快人心。无论当初顾建如何咬定他与那女子没有关系,又无论她如何直觉女婴非顾建亲生,毕竟她将自己生活和建设多年的家拱手让与另一个女人了。只是由此及彼,想想那女子突然出现时,顾建凡事一味默认的样子……对面的顾建却低声下气起来:“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儿子这么大了,再说人生漫长一辈子,谁没失手犯错的时候……老婆,我现在觉得很孤单,你不觉得么?”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刚离婚时,她当然觉得孤单。但没过多久,她慢慢从孤单中找到了乐趣。她享受这种孤单,一个人,沉在知识与学术的海洋里,看见自个正慢慢变成年少时想要变成的样子。年少时她希望自己是个博学笃思、知行合一的人,她希望自己在学术界有所成就,可硕士毕业后,她先是恋爱,再是结婚,然后是孩子,家务,还有顾建的家事,甚至是改善顾建……分给工作的时间,不到她人生的五分之一。她眼看着自己朝想象中的自己越来越远。

(四)

她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顾建,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是个反应慢的人,哪怕心中有千种思绪飘过,行动间却只是迟钝。顾建熟悉她的性子,加重了语气:“好不好?”宁欢然反问:“你的胃癌之说是托词吧?”顾建一怔,点了点头。宁欢然再问:“那母女俩怎么办?”顾建淡然:“给点钱吧,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宁欢然只是看着他,顾建终于被盯得心神不宁,支吾道:“小孩她爸来找她了。”宁欢然吁了一口气:“你不会去做了亲子鉴定吧?”顾建还是抵死不认,激烈地反驳:“怎么可能,从一开始我跟她就什么都没发生。”

这样的激烈,反而让宁欢然更断定他真去做了。也就是说,他与那女子肯定有过什么。那女子应该是同时与两个男人有染,发现怀孕了,找上了有钱且盼女心切的顾建。可是,小女婴的父亲也想要那母女俩,找上门来。顾建这才得知,于是做了亲子鉴定。那边一家三口团聚,这边顾建怕孤单,于是借着小病的缘由,找她和谈。

宁欢然自己是风光霁月的人,不懂得龌龊的心思,也不会猜测别人的龌龊心思。可这一刻,她竟然明明白白读懂了顾建的内心。

只是,这样前前后后想清楚,刚才让她失神的那些情绪却没有了。她只是吃惊,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居然还没有看透对方。亏她还以为自己看人透彻。

她又怔怔地,想起了自己。在与顾建的二十几年里,她一心一意地待他,如爱人如父兄,再没有别的男人入过她的眼,也许是她的心眼太小,有了顾建与儿子,还有她曾想过的事业,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或许也不是因为顾建,而是她对于爱情,有种忠贞的信念。

而顾建,一边与她恩爱,一边与那女子在一起。到底在一起多长时间,宁欢然从开始就没打算追究,现在更不会追究。只是管不住下半身么?恐怕不仅仅是,他可是曾将抛弃旧妻另结新欢付诸行动了的。他是将爱情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选取其中可供他利用的东西。

霎时间,宁欢然有种深深的倦怠感觉。

她不想继续这样倦怠下去。她下意识地起身,拍了拍衣袖上顾建刚碰过的地方,说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不!”

回家的路上,儿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幸福,“妈,我恋爱了!这个好消息,我就想告诉你!”

放下电话,宁欢然心里也突然轻松起来。之前所有的那些心痛、担忧、失落、倦怠……都烟散云消了。她和顾建的婚姻结束了,儿子的爱情却开始了。天下让人熙熙攘攘的,除了利来利往,还有情往情来。无论信与不信,每个人却都情不自禁地在感情这条道上狂奔。就是她自己,谁知道就在下个转角处,又有怎样的风景出现……

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棵凤凰树下。她抬头望去,只看见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开了满树。

结婚二十年,她一直致力于让顾建变得果敢、清晰、理智。可这不是他的本性,现在出来了另一个女人,他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她和顾建的婚姻结束了,儿子的爱情却开始了。天下让人熙熙攘攘的,除了利来利往,还有情往情来。

 

去你的刀子嘴豆腐心

爱也是门手艺,也要勤学苦练

以父之名,致儿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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