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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12章

        

        晌午时分,各路人马陆续抵达姜大明家,姜大明媳妇心疼一帮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行事的汉子,特地做了一顿卤面条。巩县的卤面条做工复杂,先把面条上笼蒸个八成熟,然后取出放在炒锅里与汤汁丰富的黄豆芽烧肉丝一起拌匀,再回笼继续蒸,这么一回笼,不但面条全熟了,炒菜中的肉汁也完全浸入了面条内,吃起来不但喷香可口,而且嚼劲十足。张一筱、韦豆子、贾老汉各吃了两大碗,嘴里啧啧称赞不休,说这是两天来最香的一顿饭。姜大明自称在食堂吃过了,吃的大米饭肉臊子,就没有动筷子。实际上姜大明在食堂并没有顾上吃饭,是看锅里的面条不多,才这么说的。

        姜大明媳妇看着正在吃饭的张一筱,说:“一筱兄弟,等将来咱们巩县不打仗了,让俺儿跟着恁学诗文吧,每天晌午俺都给恁做卤面条!”

        张一筱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放下筷子,显得一本正经:“好,等将来不打仗了,俺就回到县城教书,中国三大诗人咱洛阳占两个,说不定经过俺提携栽培,洛阳会再出一个和杜甫、白居易齐名的姓姜的后生。杜甫说‘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白居易说‘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两人都是大胸怀的才子,嫂子,恁是希望儿子成为杜甫还是白居易呢?”

        “都中!都中!”姜大明老婆笑逐颜开。

        吃完卤面条,姜大明媳妇去门口放哨,屋子里的几个人开始碰头。

        张一筱先把上午摸到的糊涂茶店的情况给大家做了通报,姜大明和贾老汉听毕,两人一拍大腿,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这可是六天以来听到的最大最好的消息了,两人激动得无法言表。

        张一筱摆了两下手,示意两人坐下,然后自己情不自禁地说道:“大家高兴,俺心里也一样。这一次,咱们可能找到了藏匿洋顾问的地点,一是可以救吕克特性命,让他可以继续留在巩县,帮助咱们中国人生产更多的枪支弹药打老日;二是可以一把掀掉裴君明、洪士荫扣在咱们游击队头上的屎盆子。”

        冬日的阳光本来就不明媚,外加是在阴暗的里屋里,四个男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部,但四个男人的心田如春风沐浴,灿烂无比。

        “队长,啥时候行动救人?”韦豆子急切地问。这个问题,他自从糊涂茶店回来的路上就想问张一筱,但怕队长批评自己沉不住气,一直没敢开口。

        “这不是俺这个小小的队长能决定得了的事,得向‘洛阳大哥’汇报!另外,弄清楚谁是叛徒以及营救之事也得一并汇报。”张一筱说。

        姜大明和贾老汉原来并不认识张一筱,六天相处下来,两人对眼前的这个年轻后生打心眼里佩服。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但事事吃苦在先,从来没有见他叹过一声气,喊过一声累,吃什么说什么香,穿什么道什么暖,自己的队伍里能有这样的年轻人,两人从心底里自豪。

        “说说恁们俩人上午摸的情况!”张一筱说。

        姜大明一共讲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从手下的伙夫老郭头那里发现饭盒底下黏附机油的情况。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贾老汉做了一个很长的补充,把自己在修车棚、火车站修理铺和五金杂货铺亲眼所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最后的结论是,机油肯定不是来自这些地方。

        姜大明接着讲了王炳生放出来的情况,还说自己尝试从王炳生嘴里套点有用的情报,王炳生说,他自己不是关在监狱,是一处破旧的老宅子,这与自己在食堂听蔺天基讲的一样。

        最后,姜大明把在饭堂从护厂队队长任青山嘴里得到的简化民失踪的消息也做了描述。

        两人汇报完,张一筱没有马上答话,而是陷入了沉思。房间内寂静了很长时间,张一筱才开了口。

        “老姜,恁说的前两件事可以合并起来考虑,只要一件事理出了头绪,另一件事就会迎刃而解,咱们先一块议议机油的事,中不中?”

        看着张一筱,姜大明和贾老汉点了点头。

        “综合恁俩刚才的讲述,俺有一个想法。机油这东西,一般家户用不着或者用得极少,因此巩县县城两个地方才有,这两个地方又被老贾一一排除了,这就使咱们的思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咱们不能局限在这两个地方,得从机油本身的用处想起,只有转动的机器和车辆才用机油,俺想问恁们,咱巩县哪个地方的机器和车辆最多?”

        “兵工厂。”姜大明回答。

        张一筱听完姜大明的回答,没有停顿,直接接话:“好!俺还有一个问题,用机油最多的兵工厂是从这两个地方买的机油吗?”

        “不是,是国防部兵工署直接调拨来的。”总务科科长姜大明对自己工厂的原料来源十分熟悉。

        “这么说,巩县县城里有机油的地方一共有三个!”张一筱说完这话,再一次看了看其他三个人,三个人一齐点了点头。

        “一共有三个,现在其中两个已经排除,因此,饭盒上沾的机油一定来自兵工厂!况且这些人不会关在一个房间里,个个房间都有机油,其他地方没有可能,只有兵工厂!”张一筱斩钉截铁地说。

        “不对啊,送饭的摩托车每次都开出工厂大门了啊?”姜大明说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问。

        对这个问题,张一筱胸有成竹,娓娓道来:“俺在延安学习的时候,特工课上讲得最多的恁们知道是什么吗?障眼术!老狐狸洪士荫使了障眼法,故意让车轰轰隆隆开出工厂门,迷惑所有的人。”

        姜大明、贾老汉和韦豆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个个都确信队长分析得有理。

        “老姜,恁再想想,工厂里哪个地方能装这么多人又不被发现?”张一筱接着问。

        姜大明思考了一会,把工厂里的分厂、车间、办公室、职工宿舍、仓库和危险品存放点挨个说了一遍,没有发现能藏下那么多人的地方。

        张一筱看姜大明排查不出一处可疑的地方,便轻轻地问了一声:“咱们再改变一下思路,送饭的摩托车回到工厂后,停到了哪里?”

        “开摩托车的人送完饭后,就直接回到他住的工厂招待所休息,直到下一顿饭前,他才开车把空饭盒送来,老郭头洗净之后直接装饭再送走!”姜大明很清楚摩托车在厂内的行踪,他亲眼看到过。

        “兵工厂招待所多大?”张一筱紧追不舍。

        “一个小院,四五间供客人住的屋子,这一段时间,洪士荫手下的几个人都住在那里,他们的饭也是我们食堂送的。”姜大明知道张一筱怀疑招待所,他把自己知道的实情一一说出,意思是招待所容不下那么多人。

        “招待所内还有其他建筑或者什么吗?”张一筱再次紧追不停。

        这次,轮到姜大明陷入沉思。

        张一筱、贾老汉和韦豆子静静地等待,他们三人都没有直视姜大明,那样会影响他的思绪。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安静中的姜大明突然一声惊叫。

        “想起来什么?”张一筱心里一惊。

        “兵工厂地下防空洞一个出入口就在招待所会议室内!”姜大明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

        张一筱强摁住内心兴奋,接着问:“防空洞一共几个出口?”

        “三个!另外两个在工厂内部的车间里,主要是运进原材料和运出成品,招待所内的通道小,只能进出人员。”

        “好!朱荻一定被洪士荫关在地下防空洞里!”张一筱语气坚定。

        姜大明、贾老汉和韦豆子一致同意队长张一筱的分析,刚刚紧绷着的三人脸上立即露出轻松的表情。

        三个人拍着各自大腿,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张一筱待他们三个情绪稳定下来,也啪的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洪士荫藏人的地点是地下防空洞,那么,老姜调查的第二个问题也就水落石出啦,王炳生说自己被关的地方是间破房子,洪士荫手下蔺天基也这么说,两人的话完全一致,说明是串通好的,是王炳生供出了瑞祥钟表眼镜店的地址!朱荻仍然被关押着,说明他什么都没说!”

        “王八蛋!”韦豆子一声怒骂。

        “王八蛋!”姜大明和贾老汉也同样骂道。

        关于简化民的问题,张一筱说,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影响藏匿吕克特的大局,但他与土匪孙世贵、与日本人有怎样的瓜葛还不清楚,还有,是他一个人因被撤职而报私愤的单独行动,或者是他已经在兵工厂内发展了一个组织尚不明晰,还必须进一步追查,以免使兵工厂遭受更大损失。

        

        紧接着,几个人讨论起如何解救吕克特和朱荻的方案来。

        由于藏匿吕克特的准确地点张一筱和韦豆子已经摸过底,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商量,详细方案拟订为十人化装成各类人员做外围警戒,阻截日本人可能的外援,十人从正门和后院同时突袭,两面夹击,截断屋内三人的退路。如何迅速打开糊涂茶店的正门,不给对手孤注一掷杀害吕克特或者劫持逃窜留下时间成为了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韦豆子首先开口:“俺想不用叫门,趁晚上糊涂茶店还没关门,咱们就冲进去制伏仨家伙就可以啦!”

        “店里没有其他喝茶的顾客,这个方案可行,但如果有,特别是有妇女和娃娃在场,老日腰里除了短枪都配有手雷,制伏过程中如果他们拉响手雷,无辜百姓伤亡就大了!”张一筱否定了这个方案。

        “俺从工厂找来一把三十多斤的大油锤,两下三下就能把门砸个大窟窿!”姜大明说。

        张一筱摇了摇头,轻轻回答:“糊涂茶店夜里有人坐在碗橱上瞭望,恁拎个大油锤,肯定会被发现,一排子弹射出来,大油锤就举不起来了!”

        “在俺的黄包车上装上两百来斤重的磨盘,三五个人推着,从街北侧一直冲到南侧撞击大门,谁家的插门栓也顶不住这一家伙!”贾老汉想问题时离不开他的黄包车。

        张一筱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笑着说话了:“万一一下撞不开呢,还要退回去撞第二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

        张一筱突然问道:“四叔和他的小伙计怎么死的,大家还记得吗?”

        “糊涂茶店里老日发现那儿是咱们的据点后,趁洪士荫去搜查,挑拨离间开了一枪才造成的。”韦豆子记忆深刻。

        “对!糊涂茶店里老日以取空壶名义发现了咱们的据点,使四叔他们两个不明不白就牺牲了,咱们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送空铜壶的名义让他们打开店门,为四叔他们报仇,让老日偿还血债!”张一筱最后说出了自己思考许久的一个方案。

        房间内人人拍起了大腿,巩县当地人有个习惯,同意和欣赏对方观点时不鼓掌,习惯拍大腿。

        张一筱还特别强调,必须避开糊涂茶店内瞭望哨的观察视域,韦豆子一人敲门还壶,从正面突袭的四个人躲在糊涂茶店西山墙小巷子内,其他五个人藏在后院墙根,门一打开,以韦豆子的一声呐喊为信号,屋前院后同时进攻。

        

        突袭糊涂茶店的方案尘埃落定,几个人开始讨论营救朱荻的方案。

        讨论营救朱荻的方案,难度要比营救吕克特的大得多,因为除了姜大明一个人进过地下防空洞外,包括张一筱在内的其他人都没去过。张一筱先请姜大明详细介绍防空洞的内部结构。

        姜大明说,十几里地长的防空洞实际上就是一个备用的地下兵工厂,半年以来,由于战事吃紧,里面和地上的厂房一样,白天和前半夜都在加班加点生产枪支弹药,里面机器轰轰隆隆的。防空洞是个狭长的通道,两边开有大小不同的厅,十几个大的厅里装有机床机器,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厅作为原材料间、办公室和工人的休息间、吃饭间。

        “恁想想,洪士荫可能把人藏在这些厅里吗?”张一筱插话。

        姜大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自从刚才分析出藏人的地方是防空洞后,俺一直在琢磨。这些厅里肯定是藏不住人,因为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

        张一筱站起,拎起暖水瓶给姜大明茶碗里加了半碗开水,说道:“甭急,恁喝口水再想想,防空洞哪里能藏下十几个人?”

        房间里再一次寂静起来。

        “刚才说过啦,大小厅内不可能,通道里也不可能,不能一直站着啊!除了这些地方,还有几间男女厕所,但也不可能,那么多工人,有吃就有拉,厕所也忙得很,不可能藏人……”姜大明喃喃自语。

        张一筱、韦豆子和贾老汉各自低头喝茶,喝茶的声音也特别轻微,他们怕打断姜大明的思路。

        “难道——”当姜大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其他三个人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姜大明结结巴巴说完了整句话:“难道他们关在防空洞尽头的仓库间里?”

        “什么仓库间?”张一筱没有来得及放下茶碗,就急急地追问。

        “在防空洞的尽头,有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座仓库,仓库门口有人登记入库的成品。”姜大明解释说。

        张一筱急忙问:“恁进去过?”

        “没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的工人讲过,仓库里两边开了许多洞,像小窑洞,面积没有前面的厅大,每个洞上都装有铁门,还落着锁,生产好的枪管、枪膛、枪托、扳机都分别编好号放在各自洞里,洞里一圈是放部件的铁架子,中间的空地方一点点大。”姜大明边回忆边说。

        “肯定是这里!”张一筱说。

        其他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张一筱。

        “大家想想,枪管、枪膛、枪托、扳机这些东西在机床上生产时肯定会或多或少沾上机油,生产好后里面还得再上些机油防止生锈,这些东西置放在铁架上,时间一长,机油就会浸到铁架上。洞里关押的人员吃饭时,肯定把碗放在与胸口等高的架子上好夹菜,就是一部分人把碗放在地上吃,吃完之后,由于中间地方较小,也会把空碗放在铁架上,留出空间走动走动好消化。”张一筱娓娓道来。

        “不对啊,那为啥大号的饭盒都没沾机油?”姜大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恁说过,大号的饭盒装的都是好饭菜,一定是给审讯人员吃的,他们的饭盒底下没有机油,说明他们根本就没在防空洞里吃饭,一定是在招待所会议室吃的,会议室桌子上自然不会有机油。”

        张一筱的话音一落,姜大明这次没有拍大腿,而是用双手挠起了自己的头,嘴里话音不停:“妙,妙,实在是妙啊!”

        “恁说谁妙啊?”韦豆子笑嘻嘻地看着姜大明。

        “设局的洪士荫妙,破局的咱们张队长更妙!”

        姜大明的话音一落,屋子里随即一片嗤嗤笑声。这笑声尽管十分微弱,但在巩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宅院内屋里却似荡漾的春风,驱散了初冬里的丝丝寒意,激荡在每个人的胸间,温暖着每个人的心田。

        张一筱第一个凝固了笑容,因为还有艰难的任务等着他和他的伙伴们:“大家别高兴得太早,还没有找到进入这些洞的法子呢!”

        姜大明接了张一筱的话:“咱们都不是钻地虫,进防空洞必须从三个入口进,招待所会议室的那个洞口肯定不行,只能从另外两个洞口进,俺自己可以找个借口混进去!”

        “先不说恁一个人进去中不中,就算凭自己进得了这道门,还有仓库那道门呢?”张一筱看着姜大明说完这句话后,低下了头。

        “俺去劝劝俺姐夫,他能进去,让他帮帮老姜的忙!”韦豆子自告奋勇。

        “不中!干咱们这一行,最忌讳临时拉人凑数,不但成不了事救不出人,很可能又会搭进去一个无辜的人。”张一筱否定得十分干脆。

        半天没有讲话的贾老汉这时开口了,他的样子好像胸有成竹:“俺有一个最笨,但是最安全的办法,就是需要的人手多点!”

        “说!”张一筱看了贾老汉一眼。

        “找准仓库的地点,从上面往地下挖,挖它一天一夜,准能把仓库挖通!”

        张一筱转过头来,面朝姜大明问:“恁下去过,防空洞有多深?”

        “估计至少二十多米!”姜大明回答。

        “不行,太深!三五米还可以,那么深的防空洞仅挖土就得一天,人多也使不上力,因为挖洞时容不下两人,只能换着人挖,另外防空洞是防炸弹轰炸的,最底层一定还有很厚的砖墙,挖砖墙时声音还不能大,没有半天时间肯定不行!”张一筱认为这不是一个好方案。

        “防空洞一圈确实有厚厚的砖墙,还是德国人烧的砖,结实得要命,有的工人捡去没用的半截砖头回家磨刀!”姜大明的一句话补充完,算是彻底否决了贾老汉的主意。

        思路又进入了死胡同,怎样进入防空洞的仓库里面,难倒了屋子里的四个男子汉。

        “再想想,再想想!”张一筱这次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姜大明家的里屋中来回走动起来。

        巩县今年的初冬,不知咋的,气温比往常低了许多,一连数天,寒风凛冽,光秃秃的树枝在呼呼北风中摇曳,像是哀鸣,更像是哭泣,姜大明媳妇一个人袖着双手站在紧闭的院门后面,眼睛眨也不眨地透过门缝注视着巷子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她虽然搬来了一个板凳,板凳上还放着一个厚厚的棉垫,但她一直没有坐下来,不是她不累,而是紧张得坐不下去。屋子里的几个男人谈论什么内容她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好人,张一筱的身份她不知道,丈夫也没交代,但这个人吃饭时动不动就来几句古诗古词,坏人喜欢动枪动刀,只有好人才吟诗诵词,因此她坚信张一筱也是个好人,好人在一起是不会做坏事的,自己给一群好人放哨,心里特别激动,也特别紧张,生怕自己的马虎给好人带来危险,那样她实在愧疚难当。想到这些,读过几年私塾的女人紧张得心里怦怦乱跳,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虚汗,她必须找到一个法子压住自己的紧张,不能让丈夫看到了骂自己没出息。女人想了半天,还终于想出来了,是张一筱那句说儿子的话:“嫂子,恁是希望儿子成为杜甫还是白居易呢?”当时自己紧张,说两个都中,现在自己有时间,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宝贝儿子今后是做杜甫好还是当白居易好呢?

        院子里,姜大明媳妇对自己儿子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屋子里的四个男人还在为即将发生的生死搏斗琢磨着对策。

        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良策。

        突然,张一筱说话了:“老姜,防空洞那么深那么长,里面又有那么多人,咋呼吸呢,光靠三个洞口,进不了那么多新鲜空气啊?俺小时候在家,虽说窑洞冬暖夏凉,但俺住不惯,因为窑洞只有一个窑口,胸闷!在开封上大学时,学校里有座外国人设计的大礼堂,大礼堂特别大,能容下千把人,校长训话时大门都关着,但一点也不感到胸闷,原来礼堂上面有透气孔。”

        “队长说得对,俺下过防空洞很多次,一点也没有感到胸闷,主要是有通风道,还是德国人帮助建造的。”姜大明回忆起来了。

        张一筱没有停顿,接着问:“地面有几个通风口?”

        知道情况的姜大明回答道:“厂里人都知晓,六个,中间两个,两头各两个!”

        听到张一筱问这句话,姜大明忽然眼光一亮,他隐隐约约感到对方的所思所想。

        “中间的两个在厂内,两头的在厂围墙边!”姜大明轻松作答。

        “能从通气道爬进去吗?”张一筱问。

        姜大明已经猜到了队长肯定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没有停顿话就出了口。

        “不中!每个通气道两头都装了个大换气扇,换气扇的叶片旋转起来不但声音大,还特别锋利,听在里面上班的人说,每天都有‘码义翘’、‘斯古赌’绞死后落在防空洞的通道内。”

        姜大明的话一下子阻断了张一筱的思维。张一筱心里清楚,鸟过不了换气扇,人自然也过不了。

        “从外边剪断工厂的电线不就行了吗?”韦豆子插话。

        张一筱一听韦豆子的话,急了:“胡扯!咱们只能救人,不能影响武器生产,因为朱荻被救走,洪士荫肯定猜得出是咱们干的,他抓人正没有借口,这一下子不就有了,说游击队破坏抗日,还真辩不清!他悄悄抓人,咱们只有悄悄救人,事成后才能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老姜,通气道里的换气扇一天到晚都旋转不停吗?”张一筱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

        姜大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听一个电工讲过,六台不是全开,是三台一组轮换着开,人需要休息,换气扇也一样,开得时间长了,电机吃不消!”

        “好!太好了!”张一筱喜出望外。

        “老姜,恁赶快回厂把这件事确认一下,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就从换班没有转动的那个通风道里进,拆掉进出口的两台换气扇,然后把人救出来。”张一筱立即做了部署。

        姜大明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起身准备离开,但还是被张一筱叫住了:“不光摸清这件事,还要摸准哪个通风道能进入仓库那头,别费了半天劲,进错了通风道!对了,最后要带回一套拆卸换气扇的工具,七点钟回来碰头!”

        姜大明点了点头。

        “工具不要带了,俺家里有全套的!”贾老汉拉黄包车,工具少不了。

        姜大明走了。

        张一筱接着给贾老汉布置任务,命令他拉车马上去通知正在外面摸排的四位游击队队员,停止其他活动,从前后两边蹲守糊涂茶店周围,如果糊涂茶店里的三人外出,派人跟踪!

        贾老汉也走了。

        屋子里剩下张一筱和韦豆子两人。两个人没有顾上喘一口气,准备把刚才解救吕克特和朱荻的方案再捋一遍,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方案中不论哪个环节出丝毫差错,那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解救吕克特的方案前前后后捋过后,没有问题。

        第一个方案重新梳理后没有漏洞,张一筱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时他想从暖水瓶中倒水喝,但瓶中的水已经空了。姜大明媳妇交代过,灶屋炉子上温着开水,不够就去倒。张一筱拎着暖水壶去了灶屋,当他弯腰低头用瓢从砂锅中舀好满满一瓶水,抬头准备离开灶屋时,忽然看到了灶台上方墙壁上的通风口,兵工厂防空洞的通风口功能不就和这个口一样吗?出于好奇,张一筱爬到了灶台上,用手一摸,满手指都是油污,再把鼻子凑到通风口闻,一股刺鼻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张一筱心里不觉一惊,刚才忽略了一件事!从不运转的通风道进入是可以的,但通风道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弯弯曲曲几十米长,几十米长的通风道内由于常年换气,防空洞中各种机器产生的油垢和粉尘肯定沉积在壁道里,味道同样呛人;外加那么长的通道不通风,氧气稀薄,下到里面去的人既要拆掉两个换气扇,还要慢慢爬行一段时间,呼吸肯定有问题,重者还会昏迷,不要说救人,自身性命也难保。

        韦豆子听队长说到这个问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严峻的考验摆在面前,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张一筱的额头上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为自己刚才的粗心感到懊悔,徐司令、吴政委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洛阳大哥”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延安也在时刻关注着这项任务,自己竟然在节骨眼上如此大意,他在心里骂起自己来,骂自己愚蠢,骂自己愧对组织多年的培养,骂自己辜负了组织的天大期望!

        自责之中的张一筱一把擦干额头上的汗珠,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他必须想出解决的办法,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必须马上向“洛阳大哥”电告详细方案,洛阳还必须请示延安,而这些都需要时间,而且是不短的时间。

        张一筱抱头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韦豆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敬佩的队长这副模样,厮跟队长几年时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队长被难题折磨得如此痛苦。看着刚刚二十八岁,原来英俊潇洒,谈笑自如,而现在消瘦不堪,宛如三十七八的张一筱,韦豆子真想流泪,流泪不是可怜队长,而是恨自己太年轻,太缺乏智慧,太没有经验,帮不上队长的忙,从而使队长遭受如此大的痛苦。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张一筱和韦豆子各自默默抱住头,两人甚至能听到对方的怦怦心跳。

        寂静的屋子里,张一筱突然站起,一声惊叫:“豆子,好像听恁说过一件事,恁姐夫宋双水和吕克特试戴过防毒面罩?”

        韦豆子被队长的怪异行为吓了一跳,待惊魂过去,马上回答:

        “有这事,几个月前的事!他还得到了一个防毒面具作为纪念,现在还在俺姐的衣柜里放着呢,俺还戴过一次,看起来像鬼!”

        回答是回答了,韦豆子不知道队长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古怪的东西。

        这时的张一筱两眼发光,声音急促:“豆子,恁想想,戴上防毒面具既然在毒气室里能待很长时间,在呛人的通风道里是不是也应该没有问题?”

        明白了队长的意思,韦豆子身体从凳子上腾起,嘴里坚定地迸出三个字:“没问题!”

        尽管自己也知道没有问题,但他依然需要自己同志的这句话,这句话是佐证,是确认,是肯定,更是支持,听到韦豆子嘴里喷出“没问题”三个字,张一筱眼里流出了泪水。在几年来的艰难岁月里,张一筱没有流过泪,但这一次,他流了,是激动的泪水,还是苦涩的泪水,自己也搞不清。

        韦豆子也流泪了,不过他用手捂住了双眼。

        

        下午三点,一封电报迅速拟好,电波飞向了洛阳。

        电报里张一筱汇报了下一步行动的计划,计划分四部分:一是今天深夜组织十人突击小组突袭糊涂茶店,解救吕克特,并把抓获的日本特务押送给裴君明、洪士荫,以证游击队清白和抗日决心;二是如果明天吕克特回到厂内,但朱荻得不到释放,说明他处境危险,明天夜里将通过通风道进入兵工厂防空洞,营救朱荻,然后把其安全转移出巩县城;三是继续跟踪打探简化民的情况;四是后天凌晨在游击队员撤退前,顺手牵羊,解决叛徒王炳生。

        电报发完后,张一筱一屁股瘫在了板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直持续很长时间才平息下来。

        韦豆子去姐姐家“骗取”防毒面罩。

        独自留在屋内的张一筱等待“洛阳大哥”的回电,他闭上眼睛休息,双眼刚刚合上不到三分钟,人就睡着了,不但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静静地坐在春风戏楼里,整个戏楼就他一个人,戏是他最喜欢的《凤还巢》,扮演女主角雪娥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心爱的“红樱桃”。听着雪娥华丽别致、明快跌宕、如诉如歌的唱腔,看着雪娥轻盈妩媚,翩翩若仙,曼舞拂袖的风姿,他竟在座位上朗诵起自己最喜欢的几句诗词来: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电报机嘀嗒的预警声把张一筱从《凤还巢》中拉回,他迅速戴上耳机,接收来自洛阳的电报。

        “洛阳大哥”批准了上报方案的前三项,并强调所有行动以营救吕克特为主,营救过程中如突发意外,应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其生命安全,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疏漏;对于计划中的第四个行动,电报明确指示,立即取消!大敌当前,王炳生是枪械生产技术工人,只要不投靠日寇,不得捕杀。电报的最后两句话是:“你们承担国之大任,如遇突发情况,时间紧迫,可自行处置,不必上报!洛阳和延安等待你们成功的消息!”

        手握电报,张一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看完那句“洛阳和延安等待你们成功的消息”,他的双手竟颤抖起来。

        张一筱把第一次行动的时间确定在今天夜里十点。

        确定了行动时间,张一筱轻轻划了一根火柴,烧掉电文,然后重新化好装,匆匆出了门。按照行动计划,他要去会会巩县地痞,鱼帮老大焦仁卿。

        一场接一场的血雨腥风在等待着张一筱。

        

 

鲽鱼计划 第10章

刀 25

刀 6

刀 14

刀 29

刀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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