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意味着一年的结束,也是出门人回家的节点。随着小年渐近,陆续有回来的人,凹凸不平的村巷里箱包发出:“橐橐橐”声渐渐稠了,村巷也喧闹起来。“李上超市”的生意也红火起来,消费力最强的依然是孩子。许多娃一年甚至两三年爹妈没见面,给的见面钱肯定不会少。
我买了包烟,进来几个小青年,他们应该是“80后”“90后”,流行的发型,染了玫红鹅黄的颜色,时尚的短大衣,手擩在斜口袋里,都打着鲜艳的领带,皮鞋锃光闪亮,耳朵塞着耳机,随着音乐摇头晃脑。有两个耳朵上还挂着耳环。他们不仅时尚,还有些另类。
他们一进门,操着夹杂着上庄方言与声调僵硬的普通话高声大气地说:
“来两包芙蓉王。”
改子说:“没有。”
“芙蓉王都没有?!”
“来桶装的木糖醇。”
“没有。”
“桶装的木糖醇都没有?!”
“来几瓶口子窖。”
“没有。”
“口子窖都没有?!”
“干红有吧?”
“啥干红?”
“就是红酒。”
“葡萄酒有。”
“葡萄酒二三十块钱,谁喝?是干红,一瓶一二百的。”
“没有。”
“方便面总有吧,要桶装的。”
“没有桶装的,只有袋装的。”
“袋装的谁吃?!”
“你这啥都没有,咋还叫了超市?”
改子不耐烦了,说:“走,走走,咱这庙小,接不了你们这号大神,没有你们能买的,到城里买去,城里只要你们有钱。”
他们互相看看,还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他们并不走,倚着柜台,依旧高声大气地说着,超市里立刻有些嘈杂了。
改子皱着眉头说:“走,走走,你们把地方都占了,别人还买不买?”
“改子,你这店不大脾气倒不小。”
“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就你这脾气要在城里,只能饿死。”
“在城里都讲微笑服务,顾客就是上帝,不微笑谁去?”
“要是在城里给你发到微信上,你就惨了。”
他们依然不走,而是与改子开起玩笑:
“改子,我给你说李上可不老实,在城里可经常耍小姐哩。”
“胡说,李上不耍小姐,人家包二奶哩,改子,小心二奶转正,李上把你踹了。”
“对着哩,李上领的那个不是小姐,是人家的秘书。”
“改子,你out了!”
改子忽然恼了,说:“滚,滚,小心我翻脸。”
“我们说的是实话,装潢最能挣钱,李上现在牛着哩。”
几个人买了几瓶十二块钱的糜子酒,提着出门去。
改子撇撇嘴说:“样,像个二货,挣了几个钱嘛,就烧得毛都长不住了,挣一个花两个,谁不知道谁的锅大碗小,屎沟子(屁股)还没擦干净,瞎毬显摆。”
是啊,这确实是一种浮浅甚至拙劣的显摆,他们是在极力地避免着与上庄的雷同。他们的表情充满着对上庄的不屑,他们的目光饱含着对上庄的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表达着对上庄的叛逆,与上庄的决裂。
在村巷里他们唱起了《春天里》,他们唱得投入而卖力,声嘶力竭,且配合着有些笨拙的舞蹈。不可否认,歌词记得很准确,旋律把握得很到位,而且沧桑的味道很足,显然,他们是经常出入歌舞厅、KTV,这歌他们是练过。一个小伙还用手机在给他们拍摄。上庄窄而短的村巷有两个大嗓门就很喧闹了,而他们足以让上庄的村巷喧嚣了,立时吸引了许多人出来看。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留起胡须/没有情人节也没有礼物/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我剪去长发留起了胡须/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只有一张放着几个空啤酒瓶的小桌子的简陋出租屋中,农民工王旭和刘刚赤裸上身,在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话筒的条件下,用沙哑苍凉的嗓子吼唱着汪峰的歌——《春天里》。几个农民工听友用手机录了下来。后来他们传到了网络视频上,结果这一视频立刻红遍网络,媒体报道称“旭日阳刚”的《春天里》“唱哭了很多‘70后’‘80后’”。由此引发的话题也占领了媒体显著的版面。《人民日报》发表了“农民工版《春天里》为何走红”,这样说:出租屋与歌词共同营造的氛围,切中许多城市中奋斗者的艰辛;演唱者独特的情感,也演绎出许多人面对现实时的心境,有不公、有失意,但也有努力、有梦想。这些,使农民工版《春天里》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所以,在为农民工版《春天里》感动时,更要关注铺垫出这样一种群体性感动的广阔“社会图景”。其中折射出一定程度上的“民生艰难”,也折射出无数人希望以奋斗改变人生的渴望。社会的管理者们,应该重视这份艰难、回应这份渴望,以太阳般的公平正义,使更多人能留在这温暖的“春天里”。网友“an03”感叹道:“两个很MAN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尽情宣泄着情感,落魄和艰辛,困境和希望!这样真实的呐喊,是站在精美舞台上的歌手不能给予我们的。”热捧他们的粉丝群体取名“钢镚儿”。
“60后”的湖南省委书记周强是个重量级的粉丝,他两度推荐《春天里》,11月7日,周强主持湖南省委常委中心组集中学习会,在总结发言时说,最近在网上看到农民工王旭和流浪歌手刘刚演唱《春天里》的视频,他们用吉他弹奏出了、用歌喉唱出了身居社会底层,但对梦想执着追求的生命力,非常令人感动。11月9日,在湖南省优秀大学生村官表彰会上,周强再次坦言,《春天里》“唱出了农民工生活上的清贫,但充满着乐观向上的精神,我很受感动和教育。”“旭日阳刚”为什么选择这首歌,他们说:“《春天里》刚一出来,我就喜欢上了,每天唱,一直唱,就像在说我自己的故事。”
2011年春晚,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就是凭借《春天里》登上了春晚。可以肯定地说《春天里》这首歌不是写给农民工的,正如有网友指出《春天里》应该是唱给这样一群人:一是,中年;二是,中产,他们痛苦,并因痛苦而怀旧。有人说《春天里》让两个农民工一唱,这首歌成了“农民工之歌”。我倒不这么看,真正让这首歌成为“农民工之歌”的,是它的歌词,它的旋律,在《春天里》,涌动着无奈、不安和忧伤,散发着苍凉、悲壮、绝望的情绪。
看着他们类似摇滚的纵情演唱,我想他们还没有真正理解《春天里》这首歌的沧桑与悲壮,没有感受到这首歌侵骨的寒凉,他们只是用这首流行歌所代表的城市元素来表达他们的脱胎换骨,与众不同。
我想到了另一首歌。20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希望的田野上》传遍了大城小市,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西村纺花那个东岗撒网,北疆哟播种南国打场……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哟弹琴姑娘歌唱”,这首歌让农民自豪,让市民神往。然而,仅仅几年后,农民便背着铺盖卷抛家弃田,潮水一样涌向城市,他们抛弃了这首歌,抛弃了这首歌里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开始了漫长的打工之路。在时隔三十年后的今天看来,《在希望的田野上》倒像是一句预言,一首提前怀旧的挽歌,也只有在一些晚会或者音乐会上才能听到了。
从《在希望的田野上》到《春天里》,两首歌之间的距离是整整三十年时光,距离依然存在,我想起泰戈尔的那首《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树与树的距离/而是 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唱完了《春天里》,他们又唱起了《江南style》。他们用手机放着音乐——不知是什么品牌的手机,声音够震撼的。他们用酒瓶做麦克风,舞动身姿,摆着pose。他们终于闹腾得有些乏了,抽烟,拿着手机互相拍摄,仿佛对上庄来说,他们是游客。我知道他们都是博客、微信的主力军,他们会把照片发在他们的博客与微信上,只是不知道他们将如何表述这些照片呢?进而我想到,如今流行的寻根热,或许他们会在表述中成为最年轻的寻根者。
“这破地方,连信号都没有。”
“天聋地哑的,熬到过了年,我非疯了不可。”
“明年打死我都不回来。”
“明年在城里租房过年。”
“走上挡山,发微信,圈子都撂冷了。”
“上挡山,我得喂喂我养的宠物。”
他们勾肩搭背上挡山去了。这倒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所说“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老村长说:“些驴日的,小时候哪个不是在粪堆上滚大的,还把他们洋气得不行了。”
又说,“你说,还指望他们回来?”
又说,“狗日的,穿得像个烧料子,到挡山玩手机,够他们受的。”
烧料子是烧包的意思,跟土豪的含义很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