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上庄记 51

        一大早老村长过来说:“今儿十月朝,你知道不?”我说:“知道,十月一,送寒衣。”老村长说:“那你过来吧,和你婶子一起给你家老人送上几身衣裳。你就在十字路口烧吧,先人也能得上,现在都在改革嘛,阴间阳世一个路数,”笑笑又说,“就是你家先人到上庄来穿回衣服,路途太远了些。”

        说来很惭愧,每年十月一,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在十字路口烧个纸,从未送过寒衣。在一个十字路口,将纸衣铺好,一件件点了,祭酒、焚香、烧纸,并扔了几根烟在火中。老周走过来,我说:“你不是去南岗子吗?”老周说:“叼个空回来给老人送寒衣,不回来就没人送了,不耽误活,明早起个五更过去。”我说:“活苦不苦?”老周说:“不苦,赶着驴把东西拉上山就行。”我说:“要注意身体和安全,儿子的事别太着急。”老周说:“不急,你找的那人是个官吧,那工头对我好着哩,今年能干到年底,明年还有活哩,不过我干活卖力,他也看上了,没给你们丢人。”我拍拍他的肩膀。

        老村长上坟归来,擤了一把清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说:“明天我就和你婶去城里了,七十大寿快到了,儿女要在城里给过,日子都定了,这个周末,你说过得个啥吗?”我说:“七十大寿要过呢,儿女们的心意嘛,城里也兴过。”老村长说:“人活一辈子,七十大寿是个大事,人活七十古来稀,那是人活着的节坎,当然要过呢,可要过也该在村里过,生在这达,死了还要埋在这达,家里有个大小事情,老先人的魂魂会回来嘛,老先人能跟到城里去?跑到城里过啥寿。这上庄方方圆圆多少人从净沟子(光屁股)耍大的,吵吵嚷嚷一辈子,把老老少少都叫来热热闹闹,这一进城就孤寡冷清了嘛,唉,为啥说老地方难舍?你们不懂。”又说,“这都不说了,人家都在城里嘛,为了人家方便嘛。可我是老历腊月初八的岁儿,你说哪有这么过七十大寿的?可你婶的儿子最近刚提了局长,下周要出国考察,儿女们要给人家祝贺送行,就说正好把我的生日一起过了。你说这是啥事,分明就是捎带着过了,要我前些年的脾气,敢跟我这么提说,我不一鞋底扇到驴日的脸才怪哩,哎呀,我都羞得没法跟人提说。”

        老村长长叹一口气说:“人老了就可怜了,得看儿女们的脸色,得按儿女们的心思,再说这前方的儿后方的女的,还得考虑你婶子,不由得自己啊。”我说:“我也去县城给你贺一下,七十大寿也是大喜么。”老村长说:“你当摆十桌八桌哩,就是家里人吃顿饭,你去了咋整?要是在这村里,你不来我还多心哩。”又说,“我这人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这年纪了,说话就直了,也实了。”我说:“话实了好听。”老村长说:“你也回吧,咱这里的日子就这么个日子,不是扶贫文件上说的领导讲的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个扶贫的事。”

        我点点头,说:“一年扶贫也眼看结束了,我想请几个老人吃顿饭。”老村长说:“算球了,你这人没架子,吃不吃饭的没啥,他们对你印象好得很,不像有些干部,炕上都不坐,倒茶都不喝,就像咱们有多脏一样。”我说:“吃顿饭没啥,就是想和大家热闹热闹,抬抬杠,谝谝传,走了会想念你们的。”老村长说:“那村上摆一场子,也该送送你。”我说:“由我来,在上庄写了不少东西,挣得稿费多,顺便也给你提前贺贺寿。”老村长说:“别提贺寿,我有儿子,你操持着过寿,惹人家笑话,人老了,得顾及儿孙的名声。”我说:“买只大羯羊,我去镇上买点熟牛肉、猪肉,烤上几只鸡,再让馆子整几个菜……”老村长说:“你听我的,就像杨六郎那次,喝羊腥汤,比啥都实惠,老董家喂着个羯羊,我去拉来,让刘罗锅做。”我说:“就说有老板要买,怕说我买,人家不好要价。”老村长说:“这我晓得,省几个钱你心里不畅快。”

        我还是去了趟镇上,买了熟牛肉、猪肉、四只烤鸡和烟酒,食堂里整了十个菜,都要了双份的,回来,就听老村长在广播扶贫干部请上庄人喝羊腥汤的通知。

        像坐席一样,六张桌子摆开,菜摆出来,也还有十几道,老村长说:“这也是过事。”杨六郎说:“也别让干部掏钱,咱们打平伙吧。”我说:“我都成了黄鼠狼了,吃了上庄多少鸡,请大家喝顿羊腥汤还要打平伙?”酒喝开后,老曹说:“说实话,也就是你,别的干部到上庄要着吃个鸡未必要得上,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张六说:“那是,现在人不像以前那么怕干部了。”老曹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别多心。”我说:“有啥多心的。”老曹说:“要是你不是个作家,不是为了写东西,你能在上庄住一年吗?”我说:“住不了一年。”老曹说:“实诚,你这人值得交。”老胡说:“咱这还是第一次吃干部的。”大炮说:“吃瞎吃好是个啥,吃的是个心!”

        女人娃娃喝过羊汤陆续散了,老汉们继续喝酒。喝了个差不多,又折牛腿(也叫掀牛九、折牛腿,用的牌叫牛九)。折牛腿四个人一组,分成两摊子。我说:“我也掀。”张六说:“你会折不会折,这可输钱哩。”我说:“不会掀总会输钱么。”老董说:“痛快!”他们腾给我一个位置。直折了一晚上的牛腿,输了七块钱。鼻洞被煤油烟熏得黑乎乎的。

        老村长去城里的第二天是周末,吃过午饭,我也踏上了回城的路。汪惠梅说你走吧,我留两个女生做伴。过五更岭时,一个孩子顺着山梁走着唱着:

        

        生命就像是一条大河

        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现实就像一把枷锁

        把我捆住无法挣脱

        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更高的天空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心升呼啸

        一直在飞一直在找

        可我发现无法找到

        若真想要是一次解放

        要先剪碎有过的往

        我要的一种生命更加灿烂

        我要的一片天空更加蔚蓝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天气已经寒冷了,西北风噎人,可这首《飞得更高》孩子唱得气厚声长,有板有眼的,竟然一字不落地唱下来。

        我以为孩子是曹家沟的,翻过五更岭就该到家了,当我走了一段回头再看时,他又在另一道大坡上走着,那坡叫野猪岭,路就像从山顶甩下的一根绳子,在风中拽动。

        到了镇上,我给县城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让他帮我给老村长送了蛋糕和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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