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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十八章

        这年过春节,房国春没有回房户营。他知道,回房户营过春节肯定不愉快。他已经连续几年没回房户营过春节了。有一年,他试着回房户营,刚走到村北边的小桥,碰见了房户营村的一个人,那个人劝他千万别进村,因为房守本早就准备跟他拼命。过春节总要有一个地方。有家不能回,他只好到已出嫁到外村的大女儿家过春节。说话已经到了公元1991年的一个春节,这年的春节,房国春仍是在大女儿家过的。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要求,当父亲的是不能在女儿家过春节的,在女儿家过春节会被人认为不懂礼仪,是会被人笑话的。房国春的女婿也不欢迎老丈人在他家里过春节,出来进去都拉着脸子。但房国春为了避免在房户营村挨骂,挨打,让全村人笑话,他只好硬着头皮在大女儿家过春节。

        县里派人在房国春的大女儿家找到了房国春,见面就给了房国春三百块钱慰问金。来人说,这是县委、县政府领导的意思,领导说春节前事情比较多,没能顾上慰问房老师。这次特派他代表县委、县政府,对德高望重的房老师表示慰问。

        房国春问过了,坐着小轿车来的人是县里信访接待室的一位副主任。副主任代表县领导登门慰问他,让他觉得很有面子,失去的尊严似乎挽回了一些。他把女婿、女儿都叫到跟前,把副主任介绍给他们,也把女婿、女儿介绍给副主任。副主任掏出随身带的名片,给了房国春的女儿一张,说今后有什么事只管给他打电话。副主任没有给房国春名片,他说:房老师有我的名片。房国春没有这位副主任的名片,他本来也想要一张,听副主任这么一说,他说是的,他有。

        副主任这才把此次慰问房国春的本意说了出来,副主任希望房老师今年别再去北京上访了,有什么问题,在县里都可以谈,都可以协商解决,何必舍近求远呢,何必给上级领导添麻烦呢!

        房国春还没说去不去北京上访,他的大女儿先替他说了话,大女儿说:我爹身体不太好,他不去上访了,哪儿都不去了。

        副主任对房老师的身体状况表示关心,他说,人上岁数了,必须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较劲。他问:房老师的身体哪儿不太好?

        还是房国春的大女儿答话:我爹腿疼,头疼,心口儿也疼,心口儿疼起来就是一头汗。

        那位副主任就说:我可以跟县领导汇报一下,让县领导安排房老师到县人民医院,对房老师的身体作一个全面检查,有什么病就针对性地治疗。房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今天就跟我的车回到县里去,到县里的一切食宿费用由县里负责,并尽快安排您住进县人民医院病房,为您全面检查身体。

        把房国春接走,女婿和女儿都求之不得,他们心里说:快走吧,快走吧,不然的话,他们的日子被爹折磨得也快过不下去了。女婿说:给领导添麻烦了。

        房国春活到六十多岁,还从未坐过县里的小轿车。县里派小轿车来接他,证明他是正确的,真理在他这一边,县里领导对他是重视的。他自己坐小轿车不算什么,让房户营村的人知道才有意义。他想象,若县里的小轿车到房户营一停,村里人一定会说,看哪,县里的小轿车来接房国春了,在房户营村,房国春的地位还是最高的,还是房户营的第一人。什么房守本、房光民,包括现在的支书房光金,统统不在话下。于是,房国春说,谢谢县里领导对他的关心,他到县医院治病是可以的,但他有一个要求,希望副主任能答应他。

        副主任很怕房国春提要求,他的要求往往是过分的要求,一提要求就把车挡住了。而他此行的目的是千方百计把房国春这个上访油子弄到县里去,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把房国春控制起来,以免房国春再到北京给县里捅娄子。但不让房国春提要求又不行,他让房老师说说看。

        房国春的要求是,车往房户营村拐一下,把他的老伴儿捎上,让老伴儿跟他一块儿到县里去,他住院治病的时候,老伴儿可以照顾他。

        这个要求倒是不太过分,车拉一个人是拉,拉两个人也是拉。副主任问:这里离房户营村有多远?

        房国春说:不太远,也就是十几里路。

        路好走吗?车过得去吗?

        天要是不下雨的话,应该能过去吧。

        爹的心思女儿理解,女儿说:爹,你最好别去房户营了,宋建英看见你回去了,拦着车骂你,不让你走,那多不好。

        房国春说:县里的车,她敢拦吗!她要是骂我,正好可以让县里来的同志听一听,说明我所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

        副主任说:房老师,这样吧,天不早了,你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咱们准备出发吧。我在车里等你,跟司机师傅研究一下去房户营村的路况。

        房国春上了车,车拉着他一路向北,往县城的方向开去。路过吕店镇时,房国春哎哎地指着窗外,让车往房户营拐。车没有停,也没有拐,开车的司机说话了,说去房户营的路况极差,小轿车根本过不去。要去房户营的话,坐直升机还差不多。司机说话很牛,恐怕比所有拉车的牛都牛。房国春没有再说话。

        房国春在学校的那间办公室兼卧室还上着锁,钥匙还在房国春的裤腰带拴着。他打开房门,在学校里只住了一天,县里果然安排他住进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去了。院方按房国春住的病床号给他编了号,喊他时不喊房国春,也不喊房老师,只喊他的代号。护士拿来一套病号服,让他换上。病号服是白底蓝条,一闻一股香水味,比他自己的衣服干净多了。病房里有暖气,比在女儿家温暖多了。虽说窗外的墙根还有积雪,树的枝头还没有一点春的消息,但房国春似乎感到了一股股春意。

        在医院住了两天,检查身体还没怎么开始,房国春就发现了问题,这就是护士盯他盯得很紧,不管他去水房打开水,还是去厕所解手,护士都要问他去哪里。他说了去哪里,护士似乎还不放心,从值班的柜台里出来,在他后面跟着他。有一回,他在厕所里蹲坑蹲得时间长一些,从厕所里出来,见护士还在厕所门口等他。

        他决定作一个试验。这天中午午睡之后,房国春从病房出来,下楼向医院大门口走去。年轻护士跟着他,连声叫他的代号,问他到哪里去?房国春昂着头,不说话,只管往外走。眼看他就要走出住院部的楼房,护士急了,紧跑几步拦在他面前,说:你是病人,不经医生批准,穿着病号服是不能出去的。

        我出去怎么了?

        你的病会传染别人的。

        我有什么病?

        这个,我也不知道。走吧,回病房问一下主治医生。

        我看别人可以出去,我怎么不能出去?

        因为你是特殊病号。

        房国春试出来了,原来他被列成了特殊病号,受到了特殊“照顾”。“照顾”他的办法,是让穿着白色外衣的护士处处监视他的活动,并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突然觉悟出来,这原来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从那个副主任登门去慰问他就开始了。其目的是以给他看病的名义,把他拴在医院里,不让他到北京上访。你们为什么怕我上访?怕我上访,就说明你们心里有鬼。我房国春是谁?我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你们不让我上访,我偏要上访,绝不会让你们的阴谋诡计得逞!

        这天半夜,他趁护士睡着了,悄悄爬起来,摸黑换上自己的衣服,轻手轻脚溜出了病房。两天之后,当旭日从东方升起时,斗志昂扬的房国春又出现在首都北京的街头。

        北京某个部门的信访接待室主任给县里的信访接待室主任打电话,对县里的信访接待室主任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和质问: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做的工作?房国春怎么又跑到北京来了?现在我通知你们,你们马上派人把房国春接回去,不然的话,我们要追究你们县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责任。

        县里不敢怠慢,马上派了三个人到北京接房国春,一个是县信访接待室的主任,一个是县公安局的便衣警察,还有一个是房国春的大儿子房守良。他们按上级部门指定的地点,在农业部的招待所找到了房国春。主任一见房国春,就以向房国春报告好消息口吻对房国春说,县委领导对房老师反映的问题非常重视,县委第一把手拟在明天下午召开一个座谈会,专门当面听取房老师的意见,争取现场解决问题。主任拍着房国春的胳膊哈哈笑着说:房老师,我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县委书记当面听取您的意见,等于直接接访,现场办公,您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我想房老师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主任还突然放低声音,凑在房国春的耳边,神秘地说:我给您透露一个消息,您先不要对外说,县里准备撤销杨才俊的职务,开除杨才俊的党籍,并把杨才俊送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房国春看着主任,问是真的吗?

        主任说:这话可不敢瞎说,真不真您回去一看就知道了。

        房国春被接回县里,县里并没有召开什么座谈会,房国春也没见到县委书记,而是把房国春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了。这个地方让房国春吃惊不小,原来他被送到县公安局的一个看守所给关起来了。

        房国春问:不是要开座谈会吗,送我到这里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便衣警察这才露出了笑容,说:这是好地方,这地方很安静,你先休息一下吧。

        房国春一看,这是一间很小的小屋,墙角铺着一块谷草苫子,草苫子上胡乱扔着一条破被子,旁边放着一个便盆。小屋的四壁都没开窗户,只有门口的铁门上方有一个小窗,小窗还用挺粗的铁栅栏栅着。房国春猜出来了,这是公安局的看守所,只有犯罪的人才被关押在这里,等候提起公诉和审判。他什么罪都没犯,凭什么把他关在这里!县里的人说是让他回来参加座谈会,原来是欺骗他,是又一个阴谋诡计,他们太无耻了,太卑鄙了!被关押在只有犯罪的人才待的地方,这是房国春万万没有料到的。他震怒了,向那个便衣警察大声提出了抗议:我抗议!我抗议!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我什么法都没犯,你们凭什么逮捕我,凭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们逮捕我,有逮捕证吗?经检察院批准了吗?你们这样做,本身就是违法行为,我要上访,我要控告你们!

        便衣警察说:这里是肃静的地方,你嚷嚷什么!嚷嚷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要不是不停地上访,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便衣警察砰地把铁门关上了。

        房国春旋即扑向铁门上方的窗口继续抗议,同时用脚砰砰地踢门,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帮无耻的东西!

        窗口铁栅栏外面还有一扇小铁门,便衣警察把小铁门也关上了。

        房国春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房国春趁看守给他送饭的机会,看守刚把铁门打开,他就一头冲了出去,把看守手里拿着的一个窝头和半碗面汤冲落在地上,并差点把看守撞倒。这个看守比较胖,胖得肚皮都坠了下来。胖看守说:干什么干什么,你要作死呀你!来人,把这个罪犯逮住!

        迅即跑过来三个警察,把房国春逮住了,并把房国春掀翻,脸朝下摁在地上。

        房国春在奋力挣扎,他歪过脸喊:放开我,你们执法犯法,这是犯罪行为!

        胖看守说:给他戴上手铐!

        一个警察把房国春的双手背在后面,戴上了手铐。

        胖看守说:看你还跑不跑,再不老实把脚镣也给你戴上!

        房国春说:你们凭什么按敌我矛盾对待我!你们必须给我说清楚!

        胖看守说:你是一个不安定分子,是害群之马,对国家的稳定造成了很大危害。你犯下了扰乱社会秩序罪,县检察院已正式批准将你逮捕。

        我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祖国。我遵纪守法,从来没干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我向上级反映问题,是一个共和国公民的合法权利,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冤枉!

        警察把房国春从地上揪起来,连推带搡,又把他塞进小黑屋里去了。胖看守没有再给他送饭吃。

        这是怎么回事?这算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逻辑?房国春上访的目的,是让司法机关追究别人的法律责任,把别人关起来。现在宋建英、杨才俊们没有被关起来,却把他关起来了,这事完全弄反了!这事要是传到房户营,房守本、宋建英那里,他们一定高兴坏了,他们会大肆宣传,说看看看看,房国春错了吧,房国春是一个坏人吧,不然的话,公安局的人怎么把他抓起来了呢,怎么把他关进牢里了呢!听了房守本、宋建英们宣传,村里人也会怀疑他在外边干了违法的事,不然公安局的人不会抓他。房国春知道,村里人判断一件事情,还是习惯以公家的标准为标准,公家的人把他抓起来了,他肯定变成了一个坏人。房国春很看重自己在房户营的良好形象和不可替代的威望,他之所以敢于揭露房守本、房光民的卖地行为,敢于和他们作斗争,正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维护自己在村民中的威望。这一弄,忽啦啦似大厦倾,他的良好形象塌台了,他在村里多少年建立起来的威望也将不复存在。还有,他一被关起来,他的弟弟、妻子、儿女、孙子、孙女等,也会受到影响。在他没关起来之前,房光民、宋建英们就敢欺负他们,现在对他们的欺负恐怕会变本加厉。不行,这样万万不行,起来,站起来,昂起头,挺起胸,房国春要抗争,要抗争到底!

        双手被铐上了,房国春还有脚,他用脚踢铁门,踹铁门,把铁门踹得隆隆作响,像打雷一样。踹门得不到回应,他就对着小铁门大声喊:你们是强盗,是希特勒,是法西斯,你们实行的是法西斯专政!开门,开门,我有话跟你们说。你们不开门,就是害怕人民,害怕真理。房国春的喊也得不到回应,仿佛他掉进深深的枯井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又仿佛他掉进了自己的梦里,踹的是梦脚,喊的是梦话。但英勇的房国春不会停止行动,不会停止呼喊。他把踹门和呼喊的节奏稍稍放慢,踹几下门,停下来,呼喊几声。他这种办法,类似于当地的艺人唱一种名曰打鼓金腔的小戏。艺人敲几下鼓,唱一会儿。再敲几下鼓,再唱一会儿。所不同的是,艺人唱打鼓金腔时,总有一些热心的听众为其捧场,听到动人之处并为之喝彩。在这里,房国春等于是自敲自唱,没有听众为他捧场,更没有人为他喝彩,他的“打鼓金腔”唱得似乎有些寂寞。然而房国春不怕寂寞,他已经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后来踹过几下门后,他开始喊口号:打倒法西斯!还我公道!还我自由!

        其实,对于房国春的“打鼓金腔”,看守所里的看守们是听得到的,他们意识到,所里来了一个强硬派,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家伙。他们才不怕哪个强硬呢,你强硬,我比你更强硬,总有办法把你治得软下来。他们不怕任何难缠的家伙,所里有专门治难缠病的药,到头来定会把你治得服服帖帖。

        胖看守把关房国春的铁门打开了,跟进来的一个副所长二话没说,上来就左右开弓,给了房国春两记响亮的耳光。副所长用的是一只手,不是两只手,不能算是鼓掌。

        挨了耳光的房国春有些出乎意料似的,愣住了。突然放进小屋的光亮,也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的眼睛眯着,看不清抽他耳光的人是哪一个。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质问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能打人呢!

        副所长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把自己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这两记耳光似乎比上两记耳光更有质量。

        房国春的嘴角流出了血,腮帮子似乎也肿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擦一下嘴角,动了动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还在后面铐着。他把嘴里的血吐在地上,继续向打他的人发出质问。

        副所长不承认打了房国春,他说:我没有打你,我打的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这样的回答再次出乎房国春的意料,他说了一句很没有力量的话:你弄错了,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国人。

        副所长几乎微笑了,副所长说:你说你不是日本鬼子,我看你比当年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还可恶。你说你是中国人,我看你并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对中国的规矩一点儿都不懂。你既然是中国人,认识中国的汉字,就应该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就应该知道什么叫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什么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副所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说话轻轻的,声调儿一点儿都不高,与房国春的大嚷大叫形成了鲜明对比。

        房国春说:你这是逼供!

        副所长说了可笑,就真的微笑了,他仍然轻轻地说:我逼你什么了,我让你供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用你供,我只需要你闭嘴,闭上你的大嘴!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你们既然说我犯了罪,我要求公开审判我。

        心急吃不得热枪子儿,该审判你的时候,自然会审判你。我告诉你,不许你再踹门,不许你再大声喊叫。你如果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就要赏给你一点儿别的东西吃。我听说你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有文化的人应该懂事。既来之,则安之。好了,你大概也累了,好好休息吧。白白!

        房国春选择了绝食。胖看守给他送来了窝头和白菜汤,打开手铐让他吃。他别过脸去,表示对食物不屑一顾。他不是不饿,他已经三顿没吃饭了,肚子里又饥又渴。他不是嫌窝头不好吃,白菜汤不好喝。若拿起窝头来,他三口两口就会吃下一个。若端起白菜汤来,他一口气就会喝光。但他咬紧牙关,坚决不吃也不喝。他看过一些文艺作品,知道绝食是一种斗争的手段。在那些文艺作品里,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只要一绝食,敌人就慌了手脚,就会做出一些妥协。他对自己绝食的效果也有设想,有期望。他设想,只要他一绝食,看守所里的人就会一级一级地汇报上去,就会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领导一重视,就有可能出面跟他谈话,劝他吃饭。人的生命毕竟是重要的,是值得重视的。他期望,当领导劝他吃饭时,他就向领导提出条件,让县里的法院公开开庭审判他,他将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为自己作无罪辩护。

        然而,房国春的绝食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他的设想和期望落空了。胖看守见送给他的饭他没有吃,什么话都没说,就把饭收走了。接连两三顿,胖看守都是原样把饭送去,再原样把饭收走,从来不问房国春为什么不吃饭。有一天夜里,房国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块豌豆地里,大把大把地掐吃豌豆的苗子,吃得非常痛快。豌豆苗子把他的手染绿了,把他的嘴也染绿了,他还在大嚼不止。那块豌豆地并不是他家的,是老地主房世雄家的。房世雄质问他为什么偷吃豌豆苗子。他不承认自己吃了豌豆苗子。房世雄派人跟着他,等他拉屎,他吃了豌豆苗子,拉出的屎必定是绿色的。他识破了房世雄的阴谋,收紧屁股,坚决不拉屎。房世雄让人捉住了他,要用镰刀剜他的屁股眼子。剜屁股眼子可不行,如果把屁股眼子剜开,肚子里的绿色秘密就保不住了。于是他奋力挣扎,一挣扎就把自己挣醒了。醒来后,他意识到自己饿惨了,饿得肚皮前墙贴后壁,已经快不行了。还有一个意识,同时涌向了他的脑际,这个意识让他吃了一惊。意识告诉他,看守所里的人这样无视他的绝食,很可能因为他的绝食中了他们的下怀,他们正希望他自己把自己饿死,饿死了被说成他是生病死的,就可以不声不响地把他拉出去烧掉。不行,他的绝食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决不能让这帮恶魔的阴谋得逞。

        胖看守再给他送饭时,他要求一次给他送两份,他要把前两天没吃的饭补回来。

        胖看守让他做梦去吧。胖看守还说:真没劲,我们正准备把你送到一个比较暖和的地方去呢,你怎么又不死了!

        看来房国春判断对了,看守所的人的确希望他死。他说:你们想让我死,我偏偏不死,我一定要和你们斗争到底!

        房国春吃了饭,恢复了体力,重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副所长曾警告过房国春,如果房国春再大喊大叫,胡说八道,所里就要赏给房国春一些别的东西吃。副所长没有食言,当房国春把看守所与白公馆和渣滓洞相类比时,副所长命看守给房国春吃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沙子,另一样是大粪。房国春一张嘴,有人就把一把沙子喂进他嘴里去了。房国春此前从未吃过沙子,沙子又涩又碜,很不好吃。他噗噗地往外吐沙子,还吐出了一些骂人的话。宋建英会骂人,房国春也会骂人,他骂姐,骂娘,骂奶奶,骂祖奶奶,骂得辈级越来越高。那么好吧,你嘴里不是不干净嘛,就让你的嘴“干净”些。有人用棍子挑来一些大粪,捏着房国春的鼻子往房国春的嘴里捣。说来房国春真够倔强的,真够坚强的,真够英勇不屈的,这两样东西都堵不住他的嘴,他的叫骂越来越厉害。那些人用脚踩他的腿,把他的头往墙上撞,直到他昏过去才罢手。

        春节前的一天,房国春的四个孩子,还有他的大孙女房小瑞,到县里的看守所去看望他们的父亲、爷爷。不知怎么搞的,房国春已不能站立,不能行走,他是四肢着地,爬着到见面室去的。房国春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披散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成了一个白毛男。更为可悲的是,房国春的嘴张着,眼睛张着,就是发不出声来,说不出话来,完全成了一种失语状态。儿女喊他爹,爹呀!小瑞喊他爷爷,爷爷!他像是听见了,但答应不出来。他张着的眼睛里没有流眼泪,眼睛甚至湿都不湿。他的目光有些发呆,像是不大认识他的孩子了。他的孩子们悲从心来,呜呜地哭成一团。哭得最厉害的是房国春的已经上中学的孙女儿小瑞,小瑞边哭边喊:爷爷,咱回家吧,咱回家过年吧!咱回家过一个团圆年吧!爷爷,您千万不能死在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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