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在拥挤狭窄的老城里,在长满杂草的西墙下,我看到了成群结队的他们——都戴着宽沿儿礼帽,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留着长鬓角,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怒视或躲避着我离得太近的镜头,“他们认为拍照可能会摄取他们的灵魂”,一个当地 拍照的局限性带来了缺憾美和不满足,每次看到照片就感慨唏嘘:“要是能再近一些就好了。”我真希望我的眼睛是一部相机,看到心仪的画面就眨一下眼睛,然后我的大脑就打开蓝牙,源源不断地把那些不受惊扰的决定性瞬间变成数据……那时我新买了一部手机,用它拍照就像端着冲锋枪打巷战一样,可以离得更近,但照片里的人们都有着神色匆忙的味道,我好像是在一个人潮汹涌的车站里迷了路,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我生命里停留了几秒钟,但我们还是陌生人,他们有自己要奔的前程,他们脸上喜怒哀乐的表情,我并不能懂得多少。
所以,我又希望我和我的相机一起变成透明的,可以跟着传统的哈瑞迪(haredi,犹太教正统派中最保守的一支)去祷告,看他们在经书后面打瞌睡,和打扮保守的妻子去接放学的孩子,五六个套娃一样的小孩子在他们身边温馨打转,消失在响着唱经声的耶路撒冷街头;或者跟着那对穆斯林情侣,经过雅法老城门前站着的士兵,穿过挂满彩色围巾的热闹小集市,路过基督区的圣墓教堂,看他们小心翼翼地瞟那些衣着随意的欧美游客,之后进入圆顶清真寺(非穆斯林禁止入内),跪在各自区域里色彩鲜艳的薄毛毯上认真祈祷,隔着人群和屏风的空隙相望;那个刚才还在台上慷慨激昂谈着选票和国家未来的政客,是不是也会攥着那份反复演练多遍的演讲稿微微发抖,又或者在他眼里,那只是还没他的发际线重要的废纸……当然,上述这一切都停留在想象层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镜头里的人物悄然发生了变化。我偶尔扛着相机“打猎”,也偶尔用手机“巷战”,但照片中人物的表情,确实在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就那么生动、丰富起来了。
我从一位啰唆的摊主那里买了一大包菜,他飞快地把零散的硬币掷进旁边的罐子里,一边唠叨说他的黄瓜不可能不新鲜,没有底气地抱怨我太挑剔。我指着相机说“photo”,他不置可否,我厚着脸皮按下快门,画面里面他正骂着新发行的货币:“20块和50块是一个颜色,这XX的政府。”
寡淡的生活也有一些欢快的节日。普林节当日,正统的犹太教徒仿佛要把这一年的酒喝完,经过一年的克制,要趁着这上帝允许的时候将精力发挥殆尽。他们互相搀扶着,围成圆圈跳舞,空气里充满呕吐物的味道。一位教徒一手扶着水池,一手拿着酒瓶子,肆意唱着不着调的歌。站在他面前的我,如愿以偿,成了一个按着快门的透明人。
后来,我又想当一个带着相机的时间旅行者,那个被按倒在地的恐怖分子,前一天在做什么?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事?那对走上街头的同性恋人,她们今后会怎样?她们的父母呢?她们的信仰呢?我发现,操心操得太多是件很破坏美感的事,我就是一个冗长纪录片的截图小工,一个故事的断章取义者,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特异功能的手艺人,不带任何猜测和怀疑,不带任何强加的感情色彩,镜头下的他们就是最真实的。长久以来,我总在以我观物和以物观物之中徘徊,耶路撒冷对我来讲未必是圣城,而我对耶路撒冷来说也不一定是过客。
耶路撒冷的清晨,行人还不多,阳光洒在石头街巷中,很美。一位女士迎面走来,这场景让我瞬间有些穿越感——千年之前,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平常而美好的清晨?耶路撒冷老城的很多街巷都是纪念品市场,太阳升起后不多久,这些市场就将陆续开门,到时候游客和叫卖的商贩会让街巷变得十分热闹。想体验老城中的安静时光,要早早起床,趁着店铺还没有开门时赶过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