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她,觉得她像极了哀婉凄切的言情剧中的女主角,纤细苍白,文静柔弱,我还记得当时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我见犹怜”。
她三十五岁,难逃婚姻“七年之痒”的魔咒,和多数吵闹的夫妻不同,他们的婚离得很平静,老公把房子和六岁的女儿留给了她。
周围人对他们的婚姻解体有各种猜测,她和前夫异口同声的解释是:“因为性格不合。”她自始至终表现出了极好的自制力和涵养,让自己和女儿的生活照常进行着。但唯有她知道,已三个月过去了,几乎每晚女儿睡着后,她会一直流泪到天明,生理周期也出现紊乱,她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就来到了咨询室。
十多次的治疗历程很顺利,她是那种最“懂事”的来访者,按时到达,按时交费,三个多月中,没有更改过一次提前预约的时间。
每一次治疗我听她倾诉,看她流泪,在体会她情绪释放的同时,甚至还能感觉到一种美感。每一次离开时她都真诚地道谢,说自己内心轻松多了,下一次再来时,都会认真地反馈她一周来的感受和变化。
她的悟性也是恰到好处,随着心情的调整,她的衣饰也在相应地变化着,渐渐不再是黑白两色,而有了亮丽的色彩。她有一天甚至带来了她的女儿,那是一个如天使般漂亮的小女孩,当着咨询师的面,她把孩子搂在胸前,认真地告诉孩子:“宝贝,爸爸和妈妈虽然不在一起生活了,但爸爸和妈妈永远爱你,你永远是爸爸和妈妈最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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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可是,就在这样一段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治疗历程即将结束时,醍醐灌顶般,一丝残存的自我觉察突然把我从自我催眠的陶醉中惊醒。
对她的治疗太具有文学式的唯美了,可总像隔着漂亮的玻璃缸观赏名贵的金鱼,看得见却抓不着、摸不着。
那天,她敲开了治疗室的门,依旧是那样温文尔雅,举止得体。
“老师,我前天和朋友去爬山了,站在山顶时,感觉心情很轻松,我想明白了,我需要认真规划我和女儿今后的生活。”
我及时肯定了她的进步,不管怎么样,几个月走下来,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苍白的面容明显红润了许多。
然后,我温和地看着她,顿了顿,这样开了口:“这一段时间,看着你一点点地努力,我很为你欣慰,也很珍惜我们共同工作的这一段时光,我有点感受想和你分享,你愿意听听吗?”
她礼貌地点点头,把身体往我这边侧了侧。
“你上次离开时,我们约定这次讨论准备结束治疗关系,我仔细梳理了一下我们的治疗历程,你的进步让我体会到了作为治疗师的成就感。可是,在为我们双方的努力感到欣慰的同时,却又隐隐有点不安,我觉得你在治疗中表现得太好了,你不断地表扬我,肯定我的治疗技能,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收你的治疗费时有一点负疚感……”
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嗫嚅着:“老师,我……”
我将音量再放低:“当然,这只是我的感受,我想诚实地和你分享,能说说你听我这么说后的内心感受吗?”
“我很吃惊,老师,您真的这样觉得吗?”
我点点头,依旧温和地看着她,她的眼圈泛红了。
“他也这样说。”“他是谁呢?”“老公,不,应该是前夫……他提出离婚时,也这样说,说我太好了,是他对不住我,但他很压抑,喘不上气……”
“嗯,你愿意多说一点你们生活中的各种片断吗?”
她的叙述依旧是缓缓的,但我越听越觉得胸部被一种沉沉的东西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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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恋爱时,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说他很喜欢我的安静,他们家人也很喜欢我,其实,直到离婚,他们家人还是很喜欢我,觉得是他对不起我……”
听她讲述婚姻中的一切,感觉她简直好得无以复加,她对丈夫的照顾,大到夫家所有的人情往来决不让他操一点心,小到他的袜子、领带从来都是为他收拾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她绝不烦他,哪怕他是在电脑上玩游戏,她也轻手轻脚,怕干扰了他。甚至生女儿时,因预产期提前,在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阵痛时,她都是强撑着自己打车去医院,进产房时,医生要求家属签字,她才给他打电话把他从单位叫过来……
“我不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可是,我不愿让他难受,就同意离婚了……”
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讲述,声音依旧细细的,小小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但她的身躯也越来越紧缩。
我体会着胸口越来越沉的压抑,长呼一口气,说道:“你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懂事吗?你懂事得让我有点心疼,我想,如果我是你的爱人,似乎也有点承受不住了,如果我是他,面对这样好的你,也会觉得很不轻松。”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目,茫然地看着我,我递给她一张纸巾,鼓励地看着她:“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你这么懂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直觉告诉我,你的老公不是不爱你了,而是他承受不住某种压力了。”
此次治疗结束时,她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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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再一次过来时,她说:“老师,有一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跟您说。”
“没关系,你试着讲一讲。”没想到她讲出的故事,惊出我一身冷汗。
那天她给我讲述的是一个完全尘封的故事—
“可能五岁也可能六岁时,一次,幼儿园放假,我在午睡,迷迷糊糊中,我感觉一个很重的身躯压着我。睁开眼,我惊呆了,是满身酒气的继父,他正在脱我的小短裤。
“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本能地挣扎着,一迭声地叫着:‘爸爸,爸爸……’
“或许是继父突然酒醒,或许是我的叫喊唤起了继父的父性。总之,继父停下了手,并且很重地扇了他自己一耳光,然后抱着我号啕大哭。
“继父粗重的哭声吓住了我,我不住地说:‘爸爸,爸爸,我一定听话,一定乖乖的,一定不惹爸爸生气……’
“然后,继父又哄劝又吓唬我,我们俩拉钩达成共识—这是一个属于两个人的永远的小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妈妈。继父说,如果我能做到,他永远对我好,永远爱我。
“果然,从此后,继父更加疼爱我,赢得了所有亲友的赞许,其中最欣慰的是妈妈。而爸爸对我越好,我就越懂事,所以,我一直是周围邻居、亲友眼中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们家也一直是幸福家庭的典范。”
之前的咨询中她讲述自己的童年经历,只告诉我三岁时,生父意外身亡,妈妈带着她嫁给了继父,继父曾是妈妈的中学同学,当年曾暗恋过妈妈。所以,继父对妈妈和这个继女疼爱有加,视她如己出。那时,我认为她有一个颇为幸福的童年,虽然生父早逝,但继父给了她完整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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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听完她断断续续的叙述,我一方面为自己之前的“沾沾自喜”无地自容,另一方面也为和她的治疗进入柳暗花明而倍感欣慰。
我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请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从五六岁到现在,辛苦你了。那是大人的错,和你没关系,你不需要那么懂事。”
她在我的引导下,在想象中,已成年的她环抱住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断地告诉她:“孩子,你受委屈了,我爱你,从此后你不用那么懂事了,你可以完全地接受爱你的人对你的好,不需要犹豫,更不需要害怕。”
然后,她陪伴着那个五六岁的自己勇敢地看着继父,对他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话:“爸爸,不管您是不是喝酒了,这件事情都是您不对,我只是小孩子,我需要大人的保护,不是伤害。”
接下来的治疗历程,虽然不是很容易,但却是不断朝着理想的方向递进。
我不断鼓励她在有需要的时候要向周围人求助,周围人包括她的朋友、同事、同学和亲友。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对已养成“绝不给别人添麻烦”习惯的她来说完全不简单,真正让她去做比登天还难。
连续几个月的共同相处,她对我是完全信任的,所以,她很认真地接受了我的建议并努力地尝试着,每次到治疗室也不断汇报战绩:
“前天,我要加班,拜托同事替我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昨天早上,冰箱没菜了,我来不及去市场,托邻居家阿姨给我带点菜回来。没想到,阿姨不仅给我捎回了菜,还非得让我和孩子到他们家一起吃晚饭,女儿和阿姨的孙女玩得好开心。”
……
我们每次都分享着她“求助”后的感受,她的神态越来越自如,她用一句话形象地描述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双脚像有点着地了,能体会到大地的坚实。”
终于有一天,我给了她一个更有挑战性的任务—给前夫打电话,请他过来帮她卸窗帘,进行年前大扫除。
可以想象,那个男人接到电话时简直受宠若惊,第一时间赶过来,不仅帮她洗了窗帘,而且把她和女儿的衣服也洗了,临走时,还买了很多食物,把她的冰箱塞得满满的。所有这一切,在婚姻中时,那个男人根本没有机会做。
当我接到他们复婚的消息时,一点都不奇怪。虽然她的治疗已结束近一年了,但这个来访者的故事还是不断地警醒着我,要时刻保持治疗室里第三只眼的自我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