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手法的慢电影,在数十年后的今天重新复活。电视台以马拉松式全程直播的方式,用缓慢的节奏和冗长的播出时间,创造了一个收视奇迹。它和以往的电视节目截然不同——没故事、没脚本、没亮点、没高潮,这种叫做“慢电视”(Slow TV)的东西,成为了电视史上最无聊又充满“魔性”的节目。
长故事
正在北欧国家挪威流行的慢电视,已经播出了4部。创下电视节目直播时间的世界纪录,而且在挪威创下收视率纪录。
慢电视的成功来自一次“无心插柳”。2009年,为了纪念卑尔根到奥斯陆火车开通100周年,最正常的做法是拍摄纪录片,讲讲这条路线的历史故事,但电视台有人建议不如直播全程的旅途和风光。NRK电视台在驾驶室车厢内安装了摄像头,拍摄这趟火车的旅行。车程7小时14分钟,节目就长达7小时14分钟。原本制作这场节目为了迎合全挪威2000多个火车迷,然而收视率数据表示,有大约120万的挪威观众收看了这个节目,占到挪威人口的1/4。一种全新的真人秀从此横空出世。
这种拍摄方法十分便宜,成本只需约20万挪威克朗。在拍摄手法上可谓毫无技巧——铁轨前方和两侧出现什么,镜头就被动录下什么。入了隧道一片漆黑,画面就全黑;在车站停车1分钟,就播足1分钟的停顿画面。这条铁路几乎横贯了整个挪威,于是经过黑暗的隧道、盖着白雪的山脉,还有雾茫茫的山谷。出发,到一个站点,停。出发,到一个站点,再停。穿隧道,穿隧道,再穿隧道。
2011年6月,挪威广播公司推出了一档更慢的节目,直播挪威海达路德公司旗下“北挪威”号邮轮,沿挪威海岸线的6天5夜旅程。对航线的直播已经创造世界吉尼斯纪录,成为全世界最长的纪录片。航线从卑尔根开始,途中两次穿越北回归线,停靠34个港口,经过壮阔的峡湾和星罗棋布的岛屿,到访很多不曾有其他商业游轮停靠的小镇和村落。变化的季节、气候、动植物种群和沿岸各地的本土居民,让它的每次旅行都能成为一种不同的体验。邮轮上共架起11架摄像机秘密拍摄,既有沿途秀美的风光,也有游客在甲板散步的“无聊”镜头,整个直播时间长达134小时。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档“超级无聊”的节目创下挪威电视节目的历史收视纪录。全国500万人口中,大约350万收看了这期节目。NRK电视二台通常只有5%的收视份额,但“慢电视”节目播出期间,其收视份额平均达到了36%,以致有人将之称为颠覆传统电视的“慢电视”运动。
另一个受欢迎的慢电视,则是12个小时的“全国柴火之夜”。2013年2月,NRK电视二台在黄金时段,连续12小时实况播出砍下木柴,然后点燃到熄灭的全过程,依然获得了超过100万人的收视率。挪威畅销书《实木》的作者梅汀等嘉宾讲解与演示如何砍柴、劈柴、堆砌柴火。期间,有音乐家拉着木制的提琴为画面伴奏。零点过后,摄影棚里仅剩下两个摄影师,他们把镜头对准壁炉,在后续的8个小时里,直播木柴燃烧的状态,同期声是哔哔啵啵柴火燃烧的声音,直播一直持续到次日8点。同年,NRK电视台再推另一档慢节目——直播12个小时的编织毛衣过程。节目从剪羊毛开始拍摄,然后是纺毛线再到编织毛衣,一步步告诉你羊毛怎么变成穿在身上的毛衣,目标是以最快的速度织出毛衣,打破世界记录。
挪威广播公司慢电视节目负责人莫克尔布斯特表示:“这是真正的‘真人秀’节目,是现实中发生的、未经编辑处理的真实事件。”例如,“当直播的时候,通常节目制作人看到会想,画面不错,但该切到下一画面了。在慢电视中,你必须接着拍这个画面,直到你真的拍不下去了,你还是得接着拍。就在你坚持拍摄的时候,有人看到那头牛了,也有人看到那个红房子。 有人一定开始想了,这农场主在家么,还是走了?那头牛要去哪里?这样,你就可以自己琢磨出一个故事来了,这就是慢电视的精髓。”
对于每次播出都超过50%的电视收视率,挪威人自己的评价是“尴尬并自豪”。甚至学校上课时间是早上8点,有的学生9点才赶到学校,但是老师并没有给他们记过,因为老师也是这个节目的粉丝。似乎“慢电视”已经和童话、越野滑雪一样,成为挪威文化景观的一部分。处于高纬度的挪威,冬天极其漫长,黑夜更是几乎填满了24个小时,慢电视之所以受欢迎也许反映了挪威人度过长冬的耐心,以及一种文化上的反击。
观看慢电视时,观众宛如身历其境,仿佛真的在美景中穿梭,不是坐在火车上,就是坐在船上,或者是跟别人一起织毛衣,在自家的壁炉里燃起柴火。有位76岁的老先生在持续观看了5小时的火车行程之后,在火车抵达终点站那刻,他竟也站起来想拿他的行李,脑袋却撞到了窗帘架——这才想起来还在自己家呢。
这个节目也取得了社交媒体上的成功。在7小时的卑尔根火车直播后,节目组收到的第一条Twitter的评论就是:“干嘛这么没胆量?干嘛436分钟就结束了?明明可以延长到8040分钟,拍我们的标志之旅——北挪威邮轮航线,去看遍3000公里的海岸线。”
Facebook、Twitter用户在议论海达路德邮轮航线时,他们就好像一起搭着那艘船,不由自主地聊了起来。事实上,那些坐在邮轮上的乘客也在看,他们宁可看电视,也不要转个身朝窗外看。因为是直播,海达德路航线带来了一场狂欢,“看,我的爸爸穿着粉红泳裤冲浪被摄像机拍下来了。”沿途的小镇官员鼓动居民出去迎接,好让他们所在小镇的名字成为社交网站上的关注热点。不过最让人意外的是,挪威女王也出现在节目中,几乎瞬间引爆了整个Twitter。
挪威观众似乎不在意节目时间那么的长,反而相当享受慢电视里的“慢动作”。有观众表示:慢电视让人可以看得更深入,享受更多的细节。他们会在Facebook上留言建议,怎么样的火柴摆放效果会更好。还有82岁的老人给节目组留言:“这就像是毒品。很难计算我每天睡了几小时。我不时在沙发上打盹儿,但邮轮节目直播的5天时间里,我没上床睡过觉。”
慢电视冗长到没有边际的镜头里,这一秒可能会感到无聊,下一秒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而这种过程令人着迷。有的观众在评论里说,他一直猜测节目组什么时候才会在火堆中加进更多柴火,心情非常兴奋,舍不得去睡觉。奥斯陆大学新闻学者耶德博格也提到这种感受:“每当我收看慢电视,就觉得脑袋会加速转动。”
挪威媒体批评家戴维·乔纳森说,观看节目的观众有点像F1方程式赛车迷对赛车节目的那种病态着迷,“人们看这种节目就等着出现什么意外。”这也像极了坐在监视器前的那种感受——住在老街老巷,你得到的是“监视”古人生活的机会;生活在草原上,你得到是“监视”自然生灵的机会;如果你每天都看某明星的状态和回答,并有种和他神交已久的错觉,那么也进入了“监视的状态”。慢电视,可谓是“社交时代”的一种监视。
而更多的人则认为,慢电视有助于对话和思考。节目的制片人认为现在的电视节目的节奏都太快,他们想打破这种现象,希望“能让人们好好说完他们想说的话”。挪威科技大学社会学家耶尔塞特说:“慢电视向人们提供了一个坐下来、放松、沉思的机会。”英国作家德波顿觉得:“很少有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火车、轮船,更容易让人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虽然节目里,那些织毛衣的人们最终没能创造世界最快织毛衣的记录。但是大家却想起了那句挪威古语:“成败不重要。其实,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人终有生老病死。”
在挪威,“慢电视”已经成为流行语了,成为融合了音乐、自然和人文等元素的奇葩节目。如今“慢电视”的概念已出口到许多国家,美国有电视台买入了“卑尔根火车旅程”的版权进行播放,更多的电视台或机构在筹拍自己的节目。
英国航空公司希望通过播放节奏缓慢、重复的内容,让旅客身心获得平静和放松。“这种节目形式放在飞机旅程上,再合适不过。人们仿佛漫游在移动的地图之上,相对静止的画面给旅客的心情带去平静,还可以帮助睡眠。”他们也发现,飞机上播放的那些单调重复的画面,如显示飞行路线、时间、高度、温度和速度等信息的画面,其实很受旅客欢迎。很多旅客一开始都以为自己最多只看几分钟,但是后来却发现连续看了几小时还乐此不疲。
英国BBC四台也变成了“慢电视”的试验基地。该台计划于2015年底推出慢电视系列节目,其选题表现生活中的艺术和流行文化,包括3小时的国家博物馆畅游和2小时的运河旅程等,以及半小时的无解说手工制作过程。频道总监哈瑞森说:“对于传统的节目形态,观众再熟悉不过,无非就是加快一切的表现手法。而慢电视这种完全违背传统节目,毫无修饰叙事中的未知部分,永远抓着观众的心。”
在国内,“慢电视”似乎早已诞生,例如春节、寒暑假期间“喋喋不休”地播放《甄嬛传》,曾经连续9天,每天连播7个小时,创下了收视率2.11的纪录,打败了许多过年特别节目。不过真正的实践来自Ipanda熊猫频道。央视网与全球最大的两大熊猫保育机构合作,在成都基地、都江堰基地、核桃坪熊猫野化培训基地、卧龙野外熊猫栖息地等多地,布设近百路高清摄像头,24小时不间断地捕捉几十只大熊猫最真实的状态。观众大多时候只能看到熊猫睡觉。偶尔,它们会打滚、吃竹子,也让观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慢节奏心理体验。现在,频道还增设了对朱鹮和青海湖鸟岛的关注,全天候展现它们在树枝上的日常生活,吃饭、睡觉、打豆豆等尽收眼底!东方卫视也上演了24小时直播节目《我们15个》。15位背景迥异的陌生人,从零开始,用共同所有的5000元生活一年。“没有剧本,就像在看一场场不断更新的电影。”从叙述手法上,节目也和“慢电视”非常接近,全天24小时跟拍、全年365天直播、120台360度全高清摄像机、60个麦克风以及全球最先进的内容管理系统,只为让观众真切感受到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变化。
BBC 4台的节目还未播出,有英国观众认为花几个小时盯着屏幕发呆,十分滑稽。似乎未有证据证明,慢电视在全球都会受欢迎。慢电视是否只适合小国寡民、不愁温饱的挪威?芬兰也曾播出过类似的节目,但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挪威。瑞典也有这类节目,目前只限于网上播放。在挪威火车7小时旅程直播之前,丹麦一家电视台曾播出过一档类似的节目,都未敢在黄金时段播放。半岛电视台记者皮萨罗认为:“在这个世界,信息产生速度之快让媒体已经疯了,即使当我们想放慢,电视也不会跟着我们放慢,除非你在挪威。”
况且,这种“复古”的节目对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无比依赖。如果脱离了Facebook和Twitter,那些挪威人独自在家观看还能有乐趣吗?节目的画面似乎成为了一种辅助,而和其他人在网上聊天才是真正的乐趣。Ipanda频道直播时,整个环节中会有文字直播员,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他们需要密集发表评论,介绍每只熊猫的姓名、年龄和特性,解读它们的行为状态等。面对这样的节目,有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看了1小时,有人表示每天都要来签到一次。从2013年上线到现在,Ipanda频道网站在微博上已经聚集了64万粉丝,在Twitter上最热的一条视频点击数超过2000万次。
对于节目模式会不会火的质疑始终存在,但当米兰·昆德拉说“当代社会是一个被速度之魔所裹挟的社会”时,人们终于也开始追忆那《火车进站》的影视艺术时代。1905年卢米埃尔兄弟把火车进站作为表现内容,人们开始感受到那一个长镜头传达的震撼,单纯而真实。当人们惊觉安迪·沃霍尔可以用485分钟的一个长镜头拍摄帝国大厦尖顶的日升日落时,我们这个时代的“慢电视”究竟是对那个技术不发达年代的“思乡病”,还是另一种后现代的解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