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文
东信的艺术作品永远避不开“活着、枯萎、死亡”,但他从不用石材、混凝土之类的材料,只用那些有生命的材料讲故事,直到它们寿终正寝。“我试着与它们的不同属性对话、小心聆听,寻找合适的方式呈现它们最美的样子。与人一样,每一朵花都是独一无二。它们的生命在我手中。”在他的巧手之下,每株植物都是一件活雕塑。
在正式的想法成形之前,东信先在自己实验室里的黑板上,将这些构思用粉笔画下来,然后助手们会协助他用计算机完成最终的构思。“我所有的工作,就是诠释只有鲜花和植物才具有的神话般的审美层次。”不是只有玫瑰、牡丹、百合、郁金香、桔梗才能成为花艺装置艺术的主角,在东信的创意下,空气菠萝、仙人掌、朝鲜蓟,甚至榕树,都能成为令人赞叹的花艺装置艺术。
东信对植物和鲜花的诗性解析很快便风靡全球。他喜欢各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反映它们与环境的关系。他在纯白的空间里悬吊起两棵绿油油的榕树,祝贺巴黎甜点精品店Pierre Hermé在香港开张。在东京的虎之门摩天大楼落成活动上,他挑选各种热带的花草植物,把热带野性搬进东京的都市丛林里。在银座Hermès的橱窗里,佛手柑、冬青、松树、柏树,以另一种手法诠释繁花盛开的装置艺术。他还以苔藓演绎经典的Miss Dior包款,或用绿意盎然的多肉植物点缀 Boucheron的珠宝陈列空间。
作为“当代最前卫的花艺装置艺术家”,东信的创作颠覆传统思维。长期以来,他一直尝试着把花置于特殊的环境中,然后以极端的视角来审视死亡和生命。他认为大多数从事传统花艺工作的人都忽略了花的本质:“无论如何,我完成的作品也无法超越自然造化。当我以花艺师身份创作时,我认识到应该从相反方向出发去展现作品。尔后我才察觉到,自己最想挑战的,是在绝对不会出现花的空间里创造出名为‘花’的生物,使这个空间产生改变。”于是,他用电线让植物悬浮在半空中,以冷冻的艺术将花的姿态以极度冷艳的方式呈现人前,将盆栽送上太空,让花海出现在泳池里……“花在前所未有的环境中展露出特殊的表情,可能与你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花背道而驰。”
走进东信花树研究所,一阵寒意袭来,整间花卉实验室温度极低,不锈钢台面与层架上摆放着整理好的各色植物。花卉在此空间中自由地展露姿态,像极了后台预备的舞者,安静地等待上场的机会。在研究所里,桌上摆放着用电脑绘制的图纸,看起来像一道难以猜透的数学题。墙上挂着黑色的工作服,还有大小不一的剪刀。即便大量借用先进科技来处理花卉,但东信仍沿用日制传统剪刀,以此献上对传统花艺最高的敬意。
这几年来,东信一直在寻找新的方式来呈现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装置艺术,而“冰花卉”则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影像,将生命包裹在冰块里。东京西北部的一个工厂仓库被改造成为画廊,东信在这里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展览。现场放置了16个被冰块冻结的巨型插花装置,约为2米高的方块状外形,高得让人只能仰视。巨大的冰块或躺或站,以三列纵队在仓库的混凝土地面上排开,宛如冰河时代的巨石阵,只不过每一个冰块里都藏有奇异的花束,依然保持着最初绽放的斑斓多彩,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时间凝固。
与传统女性花艺师的唯美风格不同,东信以他男性的角度,为大家呈现出的是奔放狂野、绚烂至迷离的另类花艺美学。他将花朵和植物在最美好的花期状态下冰封,各种各样的花色搭配在一起,清澈如水晶的冰块和鲜艳花朵形成对比。被冻住的花朵一直无法挣脱,唤起观赏者强烈的孤独感。
随着冰块的融化,冰内的花朵展现出日常中我们看不见的模样。露在外面的花瓣迅速枯萎凋谢,和仍冻在冰里的鲜艳欲滴形成强烈对比。不能不惊叹,花在冰块融化时的样子,尖锐与柔软,冷酷与娇弱,挣扎与死亡,同样也很美。
与这些冰冻花卉一起展出的还有他的冰冻花卉摄影。第一部着重表现生与死的混乱无序,拍摄时每种花都有正面照,并且不仅对焦于一点,而是力求所有部分都要对上焦。第二部则采用接近自然光的光线,从正侧面拍摄,表现独立的植物身上的生命力。
对于创作的初衷,东信说:“每年到了冬季,寒冷的天气就会让人开始思考冰的力量。之前我曾经做过冰镇松树的作品,当时就考虑有机会的话也试试冰镇花卉。由于制作工艺的特殊,在创作时机与场地上都存在很大难度。不过这次的场地本来就是一处天然的冷冻库,借着这个机会能把我的想法变成了现实。通过‘冰块’这个滤镜,将花卉生长过程中的鲜活度、即‘活着的同时已经死去、死亡的同时却又以活着’的状态成功表现了出来。”
他认为这件作品最大的看点在于,“除了植物之外,结冰时出现的冰的波动与扭曲、静止不动的气泡等实际存在的细节,也通过意识流的方式,真实地将日常生活中花卉的生命感表现了出来。”另外,“还能从冰块立方体的顶角,观察到花卉不同角度的姿态,这种微妙的表现方式也很重要。根据观察角度的不同,花朵会呈现出极不相同的姿态。人为地通过冰块将这些细节提取出来,在我看来是非常有趣的表现方式。”
2014 年,东信将一株日本五针松盆景送上平流层,将植物的临终状态展现给世人。零下50度,历时近百分钟,上升、爆破、殒落、回归……东信藉由他致力研究的植物,代他完成了升上太空的梦想。
在纪念人类登月45周年的时候,东信与民间自发成立的航天组织JP Aerospace合作,一同在美国内达华州的黑岩沙漠进行了将植物带离土壤的“植物航天飞行器”计划。五针松盆栽以及由他亲手制作的彩色花球,借助氢气球的护送,搭载了数码相机和GoPro摄像机,一同从内华达州的黑岩沙漠升上了3万米的高空。
东信曾经自问:“地球上的植物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生长在土壤中。如果舍弃根、土壤以及万有引力这些生命的联系,会诞生出什么样另类的美丽呢?一棵松树面对着地球的脊线,一束鲜花在强烈的宇宙风中向着太阳前进,没有了外面一切的束缚,大地化身为孤独植物的最佳背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植物会如何进化成为‘外星植物’?”
带着这些疑问,东信开始了让不同植物进入外太空的过程。为了达到实验的目标,首先需要严格限制负载物体的重量,利用巨型的氦气球承载起聚苯乙烯和碳纤维制作的框架。东信制作的盆栽用的是一棵树龄50年的松树,从他的100多种植物收藏中挑选而出,专门从东京运至内华达州。插花则用了30种鲜花,包括和平百合、大丽菊和兰花,还添加了色彩艳丽的白鹤芋、罂粟豆荚、绣球花、凤梨以及肉质饱满的勃艮第赫蕉。五针松盆景也采用特制的绳索加以固定,才能够抵御升空过程中的气流干扰与不断下降的温度。
但是,这个项目最大的难点在于要在海拔3万米的高度,零下 50 度的环境中,拍摄照片和录制视频。创作团队反复试验,最后选择了富士静态镜头以及GoPro专业摄影装置。根据对未知环境的估计,6 台 GoPro 视频摄像头被系在了一个氦气球上,360 度记录下盆景和花卉进入平流层及返回的过程。每台装置上带有两套不同的追踪系统,一台装置是返回地面后帮助定位
的Spot GPS系统,另一台则负责全程记录发射后装置的高度信息和距离信息。
发射任务在凌晨两点开始,黑石沙漠干燥的气候让花朵的香味更加强烈。发射过程中,第一棵五针松盆景爬升了100分钟,最终高度为27.98公里。一个半小时后,第二个载着花篮的气球也爬升到了26.5公里的高空。两件装置的飞行路线完全相同。日常生活中的鲜花和五针松盆栽变身为漂浮到太空中的艺术装置。相机拍到的照片中,植物的亮色与高空中的黑暗截然不同,一片幽蓝的太空衬得插花格外美艳。
当氦气球爆炸的时候,太空旅行被迫终止。两个降落伞自动打开,用了40分钟从高空降落到地面。然而盆栽和插花却陨落天际,回归土壤。两件装置最后都在离开发射地周围约8公里的地方被找到,不过盆景和花束都不见了。东信还预备把兰花、绣球花、百合花、鸢尾花以及其他植物送入平流层,并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最终以纪录片的形式展出。
在把植物送入太空后,东信的另一个作品是让占到地球表面面积70%的大海,成为装置的环境。在菲律宾内格罗斯岛,一个由1万个红色蝎尾蕉构成的5米长的植物雕塑,被安装在一个当地渔夫使用的筏子上,夜以继日地漂浮在海面上,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被烈日暴晒,被海水浸袭。花朵分分秒秒发生的变化与周围环境形成有趣的对照,而这一过程通过影像手段被记录下来,并制作成为了纪录片。
虽然东信还不满40岁,却已经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花卉植物艺术家之一,在国际上被称为“日本的植物雕塑家,双脚站在大地上,灵感来自大自然”。“老实说,我一向认为我的作品里并没有什么设计成分。”他坦率地说,“但如果人们在我的作品里感受到了设计因素,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东信的艺术契合了一些国际品牌的口味,比如Hermès和Chanel。从全世界的门店内装到他们每年圣诞晚会的餐桌,无所不包。“准确地说,我为这两家公司所作的工作不只是简单意义上的协助,我用花表达出了它们的灵魂。”
2012年,“巴黎之花”第一款美丽时光瓶身设计限量版由东信创作完成。他创作了一件突破设计审美边界的花道艺术作品,一个点缀着白色日本银莲花的精致植物图饰,令人联想起1902年爱弥儿设计的经典瓶身,金箔和精湛的手工描绘在了限量版的酒瓶上。百部象征着日本茶道,其优美的曲线非常谦恭地向空间延伸;虎杖可爱而有同情心,生动而又清晰的绿色在银莲花之中很出挑,产生了极好的平衡感;精致的铁线莲代表高贵,能跟银莲花形成很美的搭配;日本绣线菊稍纵即逝,它传递出一种活泼、新鲜的气氛;作品中亦少量使用了香蜂草。
2014年,他与有着“甜点中的毕加索”美称的Pierre Hermé联手,带来了一首花与马卡龙的诗歌,让观者仿佛掉进了视觉与味觉的花花世界。东信也曾为Dries Van Noten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做过特展,那次他没有用实体的植物,而是通过铺天盖地的花卉墙绘,勾勒出浓烈的自然景象,展柜的服饰与墙面的花朵难辨彼此,衣服就仿佛是从脚下的植被里生长出来。
“一段音乐或一首歌能勾起一段回忆。我试图通过倾听植物来表现我的回忆,因为每种植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在东信看来,“每一朵都是与众不同的,即便全部都是红色的玫瑰,每一朵都有自己的个性,它可以是愤怒的,也可以是平静的。生命如花,开到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