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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石油城水殇


文 - 本刊记者 高龙

落日从祁连山顶隐没,北侧的石油河周边温度降到零下10℃。

12月初的一场大雪后,河水的一半结冰。两岸几无人烟,周边散布着采油后的废渣和垃圾。东岸就是著名的石油城玉门老城,坐落在河西走廊的寒冷中,它在夜色中显得萧条、落寞。

和平常一样,12月上旬的这个周五,下班后的陈林带着一岁半的儿子返回酒泉的家。32岁的陈林生于石油之家,在玉门老城长大,如今任玉门油田分公司油田作业公司核算。

在当地石油资源濒临枯竭后,10年前,老城大批人口迁移到酒泉、玉门新市区等地。在迁徙潮中,陈林家的生活分裂为三块:她住在酒泉,上班地在玉门老城;丈夫则在玉门新市区上班。

陈林上小学时,每逢冲天杨吐绿,老师便会组织春游,到石油河边玩。漂着油渍的河面、河坝拦截处散发的刺鼻味道,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那时候,一个工人模范在陈林所在的学校被广为宣传。他是老君庙油矿退休工人马武林。上世纪80年代,马武林两年累计回收落地原油3665吨,在当时折合人民币近60万元。马武林收集的原油,正是漂浮在石油河上的油渍。在玉门老城出租司机包三童年的记忆中,这条漂着油渍的河流时常夹杂着羊粪味,“两岸的残油,雨水冲刷后就流到了河里。中下游的河水是没法喝的。”

这条发源于祁连山的内流河,绵延104公里,中游河段从玉门老城西边流过。伴随了大规模石油开采数十年,它早已不堪重负。

1939年,此地有了第一口油井。如今,石油河畔开辟了风景区。“玉门油田老一井”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创建百年油田”六个红色大字矗立于风景区。但辉煌已成过去。石油资源濒临枯竭,储油区域只剩不到2公里长。

在油井区所在的峡谷中,石油河由南向北流去。两岸山峰壁立,上面还有当年石油工人临时居住的宿舍“地窝子”。

严冬的下午,白雪覆盖的河岸看不到一个工人。只有一位看守油井区的老人在那里。

河细如溪,水流在狭窄的人造渠道里涌动。污染随处可见。岸上一个油池,里面的水正向河流中排去,没有任何处理工序。河西边半山腰上,几个冰柱掺杂着油渍等杂质,呈现出淡黄色。

石油河水危机

上世纪40年代,狼群逡巡于石油河谷。它们的嗥叫使当地居民夜不出户。当时油矿上不少人被狼咬伤过。到上世纪70年代时,老城的出租司机包三正年幼,家在较偏僻的建筑公司附近。包三回忆,那时山上经常有狼出现。后来,由于人类的捕杀,加上生态恶化,狼群渐渐从石油河边消失。两年前,消失许久的狼又出现在石油河边的油库附近。这一度使老城的上班族人心惶惶。今年,在玉门老城南边,牧羊人的一只羊被狼咬死。不过,石油河的生态远谈不上好转。

2009年,国家水利部、财政部联合启动了2009年中小河流治理试点项目,石油河河道治理工程被列入全国首批试点项目。

治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根据甘肃省水利厅发布的简报,2013年1月至3月,玉门市饮用水源地豆腐台(位于石油河中游的饮用水源保护区附近)地表水质为三类。玉门桥段的石油河水质为劣五类,主要超标项目是氨氮、化学需氧量、五日生化需氧量等,其中氨氮超标3.8倍。

根据石油河边的标牌,一项矿山地质环境治理工程正在展开,将解决原油污染土地、破坏地下含水层等问题,措施包括将废弃渣堆铺平压实,种上红柳、沙棘、柠条等固土植被等。

上世纪,石油河流域降水颇丰。1947年,一场深达两米多的大雪,致使油矿室外工作停顿,输油管线冻结。次年6月,暴风雪把当地气温降至零摄氏度以下,屋檐上挂满的冰柱数日不消。如今的石油河则饱受缺水困扰。今年3月27日至4月23日,石油河断流时数累计达367小时。除了污染,石油河还用水透支。

萧条的老城

除了石油河的重污染,石油开采的另一后果是玉门老城的城市集聚功能严重衰退。

2003年5月,玉门市政府驻地由老城迁至77公里外的新市区。2009年,玉门被国务院列入全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经济转型城市名单。玉门市委外宣办副主任梁伟将城市迁徙称为“十年前的老伤疤”。高峰时,玉门老城有常住人口13万人,如今不足2万。

12月的一天下午,阳光和煦。与许多老人一样,74岁的张月英坐在老城的石油工人电影院门口晒太阳。这家十几年前已关门的电影院,在上世纪80年代时,300人的座位经常座无虚席。张月英眼看着老城的废电厂、水泥厂等一个个倒闭。她原来在糖业烟酒公司上班。这个公司在十多年前倒闭。如今玉门老城90%以上的工商企业破产倒闭,导致3.5万名职工下岗。伴随着老城的衰落,78%以上的商贸、餐饮等服务业外流。老城原有超百家歌舞厅,如今大部分关门了。有些歌舞厅的大门紧锁,招牌还高悬在楼房上,像一个个遗址博物馆。清朝同治年间,玉门赤金镇的人来到石油河畔淘金。淘金者在石油河畔修建了老君庙。原来的每年9月,老君庙都有庙会,这是老城每年最盛大的节日。几年前,庙会停办。

十年前,在石油企业、政府机关外迁后,老城大批楼房闲置。刚外迁时,为节省土地使用费,许多单位将空置的楼房拆掉,老城一度随处可见废墟。“那场面像战场”,一位老城的居民描述。在曝光后,当地管理部门加紧在废墟周围修筑了围墙,被当地人戏称为“遮羞墙”。空置的楼房给了小偷可乘之机。许多房子玻璃被敲掉,窗户被砸坏,暖气瓶被取走,地下水管也被撬走。

不时可见电线杆上张贴着售房和商铺的广告,但很难卖动。现在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总价4万元也卖不掉。而在十多年前,这里的房价就已达到四五千元一平方米。年轻人多数搬到新城,或到外地打工去了。老城留守者大部分是退休的老市民。63岁的张许承正被冬天的寒冷困扰着。如今,供热公司被私人承包,多位居民反映暖气不热,在家里也要穿厚衣服。张许承拿出一个仪器测量后的数据。在12月3日晚上9点57分,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摄氏度,室内温度只有14摄氏度。有的一幢楼房只有几家住户,他们被安排在廉租房内居住。原来的楼房供热停止。本地医院只剩人民医院,主要科室都已搬走,大病看不了。来自河南的时欣涛,手指干活时被切伤了,只能被拉到70公里外的嘉峪关市包扎。

人口外迁无可避免地带来了市场萧条。在一家面馆,18岁的马子强帮家里干活。他说,以前面馆每天销售额1500元,现在最多1000元。白天,马家的面馆偶尔有上班的职工组织饭局,觥筹交错。夜晚,这里门可罗雀。

面馆对面是一个集市。一位卖瓜子等杂货的小贩抱怨,收入较前几年少了一半。

老城的新华书店原来有四个门市,现在只剩一个。店老板说,亏本得厉害,只能靠卖少儿读物和字帖维持生计,估计撑不了多久。

学校只剩油城学校和油城幼儿园了。邵逸夫捐助的逸夫学校几年前废弃了,如今被供气站占用。已关门的玉门市三台小学,大门口的空地被积雪覆盖,外侧墙壁下长着一尺高的蒿草。

晚上7时,月亮升起。广场上的积雪映出清冷的光。街道上人烟稀少,偶尔传出狗叫。9点以后,城市陷入一片沉寂。

石油职工陈林回忆,以前的玉门绿化不错,特别是玉门石油管理局技校内,种了粗大的白杨树。秋天时,黄色的叶子十分漂亮。许多女孩子都到那里去照相。如今,由于学校失去了办学资质,加上城市搬迁,无人管理,白杨树大片枯死。同样大片枯死的还有原来玉门党校内的树林。

玉门如今发展煤化工、风电等产业。但煤化工带来了新污染。

陈林回家的路途,要经过100公里遍布骆驼刺的戈壁滩。那里有甘肃玉门市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一直延伸到祁连山脚下。

在这片黄羊和兔子出没的地方,一家名为玉门东镇酒泉循环产业园浩海煤化有限公司的200万吨焦化项目,正冒着白烟,5公里外就可以闻到刺鼻的气味。



玉门老城老君庙油井区所在的峡谷中,石油河在狭窄的人造渠道里涌动。这条发源于祁连山的内流河伴随了大规模石油开采数十年,早已不堪重负。

 

玉门石油城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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