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你的记忆,源自我生命的初始。几乎从稍懂人事的那一刹那开始,耳畔便时而听见祖父重复叨念着你这似是遥远陌生,却又显得熟悉亲切的名字。像是梦中的呓语,又像是窗前的风铃,日以继夜的总在风起的时候叮铃叮铃的重复着思念的呢喃。
祖父那时五十来岁吧?他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你的名字和身边的任何琐事联系在一起,而顺口的把你挂在唇边。讲起你时,祖父脸上的线条与神情都会变得特别的柔和,带着不曾尝试掩饰的牵挂与些许落寞,祖父沧桑的声调是当年童稚的我们所不能够体会理解得到的。
祖父非常喜欢跟我们话当年,讲起他早年到南洋来谋生的经过,讲起他怎样历尽艰辛,创下安身立命之地的往事。当他说起你的乡土人情、故国的山河时,他总爱以一种独一无二的严谨的神情,高高的仰起脸来遐思。
那是一个闲闲的午后,祖父坐在后花园的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起前尘往事,我们几个小孩在藤椅前互相追逐。那正好是一个多风的季节,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带着阳光温暖味道的风不断在我们脸庞耳边呼啸打转,空气中酝酿花香的甜蜜。
祖父当时的眷恋,混和在淡淡的花香和阳光中,构成了一个美好的怀旧图像,就那样永恒的烙印进了我的脑海中。直到祖父逝世多年,那图像还是偶尔会腾跃映现出来,当我不经意间想起你来的时候。
1999年,我第一次随着旅行团到江南一带观光,为了一睹你的风采。飞机即将降落临近你时,却又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顾虑、手足无措的慌张,深怕那朝思暮想、在心目中拟模了千百度的完美形象,会在实际上带有意想不到的错失。
那时候,民风还相当淳朴。第一次走进你的国土、跟着你脉搏的韵律一起跳动,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感动。看着属于你的巍峨壮丽的山河,感觉到你的浩瀚与无限。虽然是第一次来到你的怀抱,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在电影书报杂志上已经反复瞻仰了千百回,关于你的容颜。
我们到西湖去看三潭印月、到武汉看长江大桥、到杭州浏览灵隐寺。古刹庙宇的飞檐斗角、小桥流水的秀丽娴静,在平淡中却隐隐透露出这几千年来属于你的斑驳岁月的轨迹。
我们最后来到了苏州的寒山寺。站在寒山寺《枫桥夜泊》的诗碑前,我是又惊又喜的,那是我向来最喜欢的一首唐诗。我竟然可以站在寒山寺里,亲眼目睹这诗碑!
原来,我终于也可以到这里来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种似有若无的落寞、内中嵌镶着的不言而喻的乡思,混合着此刻的心境,该怎么形容才显得恰当呢?
我站在枫桥上,思虑着张继当年羁旅在外的乡情,想象着当黯然的月影沉落时,漫天霜雪覆盖大地江岸的心情。间中鸦鸟的啼声尖锐的划空而过,零星的渔火闪闪烁烁,映射出旅人幽暗的心境写照。寒山寺中蓦地传来古寺的嘹亮的钟声,一直绵延到江上的客船中。
寂寥感伤的诗境,如果换一个角度转来形容近代史上那些欲归家不得,终流落海外,从而带着遗憾客死异乡的、像祖父母那一大班数之不尽的飘离游子,也不无贴切吧?
我后来到杭州买了丝绸回去给祖母做衣料,要她裁成新衣等过年时穿,那时是十月份。祖母对那丝绸爱不释手,不停的来回在丝绸上抚摸搓揉,喜滋滋的硬是要在下个月过生日时就穿上。
祖母穿上这带着对故土乡思的杭州丝绸过生日,但也没再撑多久,过年后不久她就辞世了。
2005年,我到上海赴公司召开的亚洲区域会议,那天正值元宵节。看到你焕然一新的面貌,有种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惊叹。
我服务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公司有亚洲分厂设在台湾、泰国、马来西亚及中国大陆。
当天的会议由美国来的物料管理总裁主持。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台湾经理和大陆经理在意见上不能达到共识,各以生涩的英语在争执,会议时间也因此被相对拖延了。
刚好正值快下班的时候,我们的老外总裁在时间的控制上是非常严谨的。他看了看会议进行的情势,估计时间上被延迟了,突然间就做了一个决定,对我们说:“其实你们都是华人嘛,如果用中文来互相交谈,是否可以减短你们沟通的时间,早点做出结论呢?”
我们一阵愕然,面面相觑的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外豁达的笑着说:“你们倒不必担心我。我在亚洲待了这么些年,中文说的虽还不是很流利,听倒是没问题的。”
大家一阵哄笑之后,开始用自己的语言来商议。而我们就这样经历了生平第一次用中文在老外主持的会议里,完成了我们的公事洽谈。在意想不到中,大家相对作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2011年,我因公事到圣荷西总公司去开会,在那里我遇见了来自中国的女同事南施。南施因为年幼即移民到美国,完全不谙中文。她在偶然间听见我和新加坡同事以中文交谈,直觉上认得那是她的母语,便非常兴奋的磨蹭着我们帮她翻译她的中文名字。
那时后,我也才知道原来人在异乡,就算是有一丁点儿来自原乡的讯息,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心灵上的慰籍。而乡愁由始至终,都一贯不分时空地萦绕在游子心上,挥之不去、斩之不断,尽是缠缠绵绵、黏黏腻腻的像春雨一般的绵延萦绕着。
2013年,我和外子带着十五岁的儿子及十一岁的女儿到北京去看长城。酷爱观看国家地理杂志电视节目的儿子,每每在看了电视上宏伟壮观的长城之后,都惊叹的频频吵着要去北京看GreatWall,再看看曾祖父母生长的家园。就这样的,我们来到了你的山脚下。
时值初冬,寒凉的微风扑面而来,但云霄间透射下来的阳光却是和煦的。冷得难耐时瑟缩着身子往阳光底下一站,过不了片刻便觉得回暖了。
仰头看去山峦连绵不断、盘踞其上的万里长城雄姿英发的向上延伸着,高低起伏婉蜓曲折,巍峨磅礴。我们气喘咻咻的攀爬至烽火台上,俯瞰下去看到你浩瀚无穷的历史的轨迹、那历代为了抵御外敌而筑起的围墙,还有镶嵌着孟姜女辛酸血泪的传说。
突然间,有股莫名的、发自胸臆间的鼻酸欲哭的感动。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一直的都在那么多过往的行程中,有意无意的、在似有若无间悄悄寻探你的踪迹。至于那是为什么,我却也说不上一个具体的所以然来。
也许,从这里我可以更进一步的去寻索那已逝的祖父母当年的心境,那带着无限凄凉悲伧的、少小离家却始终回归无门、而至客死异乡的无奈感伤。也许就因为他们终究圆不了回乡的梦,所以一直到今天,那依稀的、因他们而撩起的失落与怅然还是不曾随着他们飘然远逝的身影而有所淡忘。
偶尔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会寂寥的想起范仲淹的《苏幕遮》的下半阙: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如愁肠,化作相思泪。
姑且不论年岁朝代人物,我想人们思乡的心境情怀都是一样的吧?那来自你的、属于原乡对祖父母的呼召、那萦绕着他们终生对你情愫的执着,又岂是三杯两盏淡酒、几滴乡思泪所能了得的?
马来西亚/ 孙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