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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二十章

火车站的景象让谢闯吓了一跳,平日里空空荡荡的广场上,竟然挤满了人。很多人铺了报纸,枕着麻袋,睡在地上。月台上的情况更是混乱,大家拼命地挤,好像后面有追兵一样。门倒是开了,可车上的人不想让下面的人上车,他们齐声喊:“一二三。”刚踏上车的人便被推了下来,有个老太太没有提防,像个皮球一样滚到了车厢下面。下面的人当然也不甘示弱,也喊着“一二三”,直往上挤。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谢闯终于被挤了上去。他才发现桌子底下、行李架上,到处都是人,他只能缩手缩脚,像小板凳一样将身子折叠起来,不仅空间难找,连空气都紧俏起来,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火车终于开了,谢闯的身子被架在了半空,他想到其他车厢寻找宽敞一点的地方,但挤了不出半米,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车厢里,别说是人,连风都寸步难行。他看见站在水龙头边的那个人去了洗手间,眼疾手快,马上占据了他的地盘,那人见到自己的地盘没有了,索性又回到了洗手间,不出来了。车厢里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这时有一个人尖叫起来,刚才他不明不白就被挤上了车,现在才发现上错了车。

又到了一个站,车上的人,不愿意再上客,便堵在门口使劲推挤,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只听一声巨响,车窗被石头砸碎了,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大哭。先扔进来的是两只麻袋,一只破旧的黑色旅行袋,接着,一群小伙子,像野猴一样敏捷地跳上车来。车厢里的空气更差了,每个人的肚子里好像都装着火药,看谁都不顺眼,有两个人轻轻一碰,就打起架来,但空间实在太小,连打架也施展不开手脚,只好作罢。火车慢吞吞地开起来,清新的空气从车窗里吹进来。谢闯一单脚站立着,站累了,想换一只脚,刚一提起来,发现连一只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就这样站了四十多个小时,站到了广州。

在火车上,谢闯想了很多。上一份工作的失败经历,让他对销售产生了恐惧,他觉得自己应该做自己最擅长做的事情,应该将自己定位在秘书和办公室主任这两个职位上。人才市场人头攒动,热闹无比,可适合他的岗位并不多。连续几天,他一无所获。

到了第五天,情况终于有了转机。一家叫金大门业的公司看上了他,负责招聘的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姑娘,看完资料后,她对谢闯很是崇拜,叫他下午去公司复试。复试由老板亲自把关,他让谢闯做了自我介绍后,又问了几个最简单的问题,比如,你的座右铭是什么?你的优点和缺点分别是什么?上一份工作为什么辞工?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如果你被录用为办公室主任,将如何开展工作?你希望有多少薪酬?谢闯的回答很机智,老板边听边点头。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他去会客室等结果,刚走进会客室,看到地上有一张纸,他顺手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箱里。一小时后,招聘的小姑娘公布了结果,谢闯顺利通过了复试,第二天就可以上班。

第二天早上,谢闯起得很早,他到工厂的时候,厂门还没开。老板亲自来给大家做岗前培训,老板反复强调,细节决定成败,不会做小事的人,做不好大事。谢闯这才知道,他之所以通过复试,就是因为捡起了地上的那张纸片。谢闯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谁知道到了下午,意外就出现了。下午三点,他去洗手间时,看到布告栏前围了十来个人,那里贴了一则新的通知,让所有的新进人员去财务处交集资款,一般员工交500块,中层管理人员1000块。谢闯马上警惕起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到了下班的时候,大部人都交了钱,只有他一个人没交,老板便找他去谈话,跟他讲了一堆大道理,大意是公司并不缺钱,之所以要交集资款,是希望员工对企业绝对忠诚,他认为,员工的忠诚是企业最大的财富。谢闯跟他理论起来,他说:“忠诚并不是用金钱来体现的,它应该是发自内心,如果企业有好的发展前景,员工自然就会忠诚,否则,就是对员工的一种强迫与绑架。”老板有些生气,他说:“这是我们的企业文化,你要进我们的企业,首先就要认同我们的企业文化。”谢闯觉得很可笑,他说:“老板,我想先跟你借10万块。”老板听了,一脸惊愕。谢闯说:“1000块对我来说,跟10万块对你来说,同样重要。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借给我,因为你信不过我。同样的道理,这个集资款,我也不会交,因为我也信不过你。”老板瞪着他,嘴里吐出一个“滚”字。

谢闯在两个保安的护送下,走出金大门业。大门口围了十几个人,又是来面试的。其中一个保安叹了口气说:“又来一群水鱼。”谢闯这才知道,这两个保安也是受害者,他们也交了五百块钱,要做满三年后,这个钱才能退。

谢闯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他像一颗水珠,重新汇集到求职大军中。一天,从人才市场出来,他在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拐进了一家小书店。入口处摆着一堆旧杂志,五毛钱一本,他随手挑了一本,像煎饼一样卷起来,塞进裤兜,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翻起了杂志。首先吸引他的是第一篇文章——《人因梦想而伟大》,是对一个企业家的采访,主人公也是来广东闯荡的外地人,吃了不少苦,他的故事,让谢闯觉得十分亲切,他是一口气看完的。他不经意地一瞥,竟然在文末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何安琪。

一看到杂志社的编辑部,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她竟然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这些天来,找工作的种种不顺,顿时烟消云散,他觉得整个世界变得美好起来。

杂志上有编辑电话,谢闯走到一家士多店前,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响了三声,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谢闯一听,听出是何安琪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带着一点孩子气。谢闯突然改变了想法。他挂了电话,想给她一个惊喜。

编辑部所在的同福路是一条幽静的长街,两边都是老式的骑楼,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小店,剥蚀的墙壁,像一张灰暗的老照片。两个老人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下棋,一只黄猫在角落里打盹,某一间房子里传出清脆的钢琴声。阳光从紫荆花的叶子里倾泻下来,留下一地细碎的光斑……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想起送她去车站的那一丝淡淡惆怅,想起一句诗“是一种离别时的隐约哀愁/告诉我已经将你爱上”。

同福路188号,是一个大院,中间种着一棵高大的芒果树。正是芒果树开花的季节,空气里充满了芒果发情的味道,有点腥,有点涩,像有人在煮春笋。一座鹅黄色的小楼,蜷缩在芒果树下。

谢闯理了理衣衫,走进小楼。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正戴着棕色老花镜看报纸,见到他,把眼镜往额头一推,问:“你找哪位?”谢闯说:“我找何安琪。”老头以为他是来投稿的作者,便说:“她出去采访了。”谢闯客客气气地问:“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老头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就说不准了。”

谢闯站在走道里等着。除了他之外,走道里还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白白净净,穿白衬衣,打着领带,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另外一个是个老头,穿着破旧的军装,系着一条电线,上面挂着一排啤酒瓶,手里拿着一本翻烂了的杂志,头发乱糟糟的,生了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东张西望,给人一种疯疯癫癫的感觉。谢闯听到两个大学生在谈话,知道他们是来面试的,而那个老头,他以为是来收破烂的。他看了老头一眼,老头就一跳一跳地走到他跟前,主动打起了招呼:“你也是来面试的?”谢闯说:“不是,我,我,来找人。”老头一听,脸凑得更近了,一股馊豆腐的味道,让谢闯扭过脸去。老头从一只烟盒里,挑了一根最长的烟蒂,递给谢闯说:“你里面有熟人?”谢闯摆了摆手说:“我不会。”老头说:“不瞒你说,我是在汽车站捡垃圾的,不过,我不是一般的捡垃圾的,我平时喜欢看书,看了这本杂志,就过来看看,想当个编辑,你要是有熟人,就帮我介绍介绍,现在,什么事情都要靠关系的。”说完,嘿嘿一笑。用铲子一样的小指甲剔起了牙缝里的青菜。谢闯没搭理他,他觉得没趣,往地上一坐,翻起杂志来。

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来了一个穿着藏青色T恤、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门卫老头对那两个大学生说:“这就是我们的李副主编。”捡垃圾的老头一听,像一只落水的大鸟,猛地拍打着翅膀,从地上跳起来,冲上去,紧紧抓住李副主编的手使劲摇着。他的手紫得发黑,像一双废弃的旧胶鞋。李副主编似乎认识他,皱着眉头说:“怎么又是你?”老头见李副主编认识他,更加兴奋了,他说:“我上次来是想当编辑,你让我好好看看杂志,我这两天好好看了,觉得你们办得没有《故事会》好,所以,这次我是来应聘主编的。”李副主编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哭笑不得地说:“我们这里不缺主编。”说完,就往编辑部里走,老头也要跟进去。这时,门卫老头把他拦下来,呵斥道:“你再不走,我叫人把你抓进精神病院。”老头可能在精神病院待过,吓坏了,忙跑下楼,身上的酒瓶子叮叮当当地响着。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吐了口口水。

门卫老头叫那两个大学生进去面试。走道里一下子变得清净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翩翩起舞的灰尘。谢闯发现墙上有一幅书法,就走上前仔细研究起来。十来分钟后,两个大学生垂头丧气地出来了,边走边骂:“一个破杂志,要求那么高,真是活见鬼了”。

又等了半小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很快,一张美丽、端庄的脸,浮现在他眼前。几年没见,她更漂亮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时尚、干练的气质。他故意转过身去,等她进门时,他才轻轻叫了一声:“安琪。”何安琪一回头,看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尖叫起来:“谢闯!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他跟她握手。她的手很小,软软的,像一团棉花。

谢闯几乎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跟在何安琪身后走进了编辑部。何安琪泡了茉莉香片,谢闯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何安琪问:“谢闯,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谢闯说:“好像有五年了吧。”何安琪仰着头想了想说:“不止不止,起码有六七年了。”谢闯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对了,你来佛山多久了?”何安琪说:“一年多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谢闯笑着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找到你很容易啊。”何安琪假装生气地说:“没想到你也学坏了,学会挖苦人了。”谢闯以为她真生气了,赶紧如实招来:“我在报摊买了本杂志,在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何安琪说:“你刚到广东吗?”谢闯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广东。”何安琪吃惊地叫道:“你一直在广东?做什么呢,怎么不跟我联系?”谢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遭遇,只是淡淡地说:“还能做什么,打工呗。”何安琪说:“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起码做到经理了吧。”谢闯苦笑着说:“经理有什么用,一块砖砸下来,砸到五个人,其中四个是经理,还有一个是总经理。”何安琪笑了笑说:“话虽这样说,待遇总还是可以吧。”谢闯长叹了一口气说:“不怕你笑话,我是走投无路,专门来投奔你的。”何安琪说:“辞职了?”谢闯点了点头。何安琪说:“你这么能写,可以当自由撰稿人啊,可以给我们写稿,我们杂志是专门办给打工人看的,发行量很大,稿费也挺高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如果要找工作也可以,我跟很多老板都很熟,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下?”何安琪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保持着真诚的微笑,谢闯心里暖融融的。谢闯便鼓起勇气问:“你们这里……招不招人?”何安琪沉默了一下说:“这个我可做不了主,要问主编。”谢闯补充道:“临时工也行,我要求不高,只要有口饭吃就好。”何安琪说:“你这样的大才子,做临时工太委屈了,我们主编是个很好的人,特别爱才,到时候我帮你说说。”

两人好像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编辑部里灯火通明,加班的编辑叫了外卖,空气中弥漫起蜜汁叉烧的香味。何安琪说:“一起去吃个便饭吧。”谢闯不好意思,推辞起来。何安琪便威胁道:“我们是好兄弟,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哦。”谢闯不好拒绝。何安琪还特意叫上了余主编。那天是编辑部最忙碌的日子,因为印刷厂等着印杂志,余主编还在看蓝样,她就带着谢闯先去饭店。

吃饭的地方叫湘缘阁,就在编辑部旁边,服务员直接带他们进了“洞庭湖”包房。落座后,何安琪把菜牌递给谢闯说:“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谢闯忙摆手说:“我最怕点菜,还是你点吧。”何安琪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吃的?”谢闯笑着说:“除了人,我什么都吃。”何安琪被他逗笑了,她对这里的菜品很熟悉,根本不需要看菜牌,直接对服务员说:“剁椒鱼头、农家小炒肉、莜县豆干、带皮黄牛肉、支竹羊肉煲、水东芥菜。”趁她不注意,谢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她。她的头发,后面是卷曲的,前面则剪得齐平,这样一搭,清纯和妩媚的味道便都有了,睫毛很长,涂着桃红色的唇膏,指甲油是透明的,漂亮而不妖艳,尖尖的指甲,像是草叶上的一滴露水……何安琪转过头,谢闯赶紧低下头喝起茶来。

他们刚才聊了很多,却一直没有谈到爱情,谢闯心想,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肯定早已经成家了,说不定连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排枝繁叶茂的榕树,一条条根须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晃动,灯光从树叶的间隙中射下来,留下细碎的光斑,闪闪烁烁。

十二点一刻,门被推开了,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走进来,头发花白,眉毛上扬,一看就很有智慧。何安琪忙起身相迎。她说:“余主编,这是我的朋友,大诗人谢闯。”又对谢闯说:“这是我的老板。”两人握了手,余主编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谢闯,然后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服务员问:“是不是可以起菜了?”何安琪点了点头。服务员又问:“要不要酒水?”余主编问谢闯:“要白的,还是黄的?”谢闯说:“随便。”余主编便说:“吃湘菜,是一定要喝点啤酒的。”谢闯说:“听余主编的。”余主编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这些年也一直喜欢读诗,所以,他跟谢闯很谈得来,他们从雪莱谈到惠特曼,从北岛谈到海子,谈得很投机。何安琪见他们聊得投机,就把谢闯的想法抛了出来。余主编很感兴趣,马上问他:“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这句话点到了谢闯的穴位,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他,突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红着脸说:“我只读到初中。”余主编一听,明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为难地说:“不瞒你说,今天来了两个硕士生,都没能通过面试,我们这里最低的门槛是本科,希望你能理解。”谢闯一听,反而很不好意思,忙说:“理解,当然理解。”余主编又说:“其实,你可以给我们写稿嘛,我们的稿费还是很高的,一个月写两三篇稿,比一般工厂的工资还高。”何安琪说:“他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呢。”余主编说:“找工作不难,关键是找到一份好工作,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一份有发展前景的工作,每一份工作都应该是台阶,这要慢慢来的。我倒是可以帮你留意一下,有机会我一定给你推荐。”他顿了顿又说,“那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何安琪说:“他刚到佛山,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余主编想了一下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先住在编辑部。我跟办公室的陈主任说一下就行了。”谢闯心头暖暖的,赶忙给余主编敬酒。

那天晚上,谢闯睡在了编辑部。夜晚的编辑部,空空荡荡,空气里有淡淡的油墨香味。他找了几本杂志当枕头,然后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正是初春,昼夜温差很大,睡到后半夜,感觉有点冷,就找了一沓报纸盖在身上,还觉得冷,就把干拖把紧紧抱在怀里。

 

幸福 四

幸福 一

云窝 第三十一章

云窝 第二十三章

幸福 六

幸福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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