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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三十四章

从到广东的第一天起,谢闯就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当他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最喜欢吃过晚饭去散步,每次经过人家的厨房,看到里面忙碌的身影,他都会停下来。那橘色的灯火,那碗碟碰撞的声响,还有那饭菜的香味,都是他所向往的。他对幸福的理解很简单,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家,有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漂亮的女儿,一家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围在一起吃热气腾腾的晚餐。

经过多年的拼搏,买房的理想终于变得现实起来。他把看房的任务交给了李碧霞。说来也怪,那段时间,两个人的争吵频率直线下降。他们的婚姻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风平浪静。每天下班,李碧霞拿出一堆楼盘的资料给他看。一个多月后,李碧霞看遍了全市所有的楼盘,从中筛选了两套,让谢闯定夺。这两套房子,一套在市中心,周边是繁华的商业区,生活很方便,但价格较贵,他们的存款不够,需要贷款。另一套在郊外,从厂里开车过去,差不多要五十分钟,但环境很好,像世外桃源一样,价钱也相对便宜,付完房款后,他们还有钱装修。谢闯选了第二套。房子定下来之后,李碧霞又开始张罗装修的事。

两个多月后,房子装修好了,虽然处处透着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但是,对于新家的喜悦,掩盖了这个小小的瑕疵。搬进新房的那天晚上,他们抑制不住地兴奋。新装修的房子,还带着刺鼻的气味,可是两人顾不了那么多,匆匆吃过盒饭,就开始打扫卫生。等全部搞完,已是第二天早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可心里乐滋滋的,因为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家……

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一个重要客人。那天下午,谢闯正在开会,讨论宿舍楼的基建工作。他正在发言,手机就响了,一看是李碧霞打来的,他就轻轻按掉了电话。可李碧霞却不罢休,不停地打过来,谢闯以为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接了电话,一接才知道岳父来了。

岳父驾到,自然要热情招待,他开完会后,马上往家里赶。李春林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他穿着白衬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裤脚却挽得高高的。他一见到谢闯就说:“你这个房子,还不错,就是小了点,我住惯了大房子,感觉像是笼子里的鸟一样难受。”李碧霞说:“爸,你女婿是个清官,人家二十万现金放在他面前,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李春林说:“是吗?干吗不收?不收白不收。”谢闯说:“那个钱要是收了,你就只能在监狱里来看我了。”李春林说:“你的胆子也太小了。”

李碧霞出去买菜时候,李春林跟谢闯说明了来意,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说你们厂有工程要做?”谢闯大吃一惊,心想,他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肯定是李碧霞告诉他的。他说:“是,是有个小工程,准备修两幢宿舍楼。”李春林说:“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工程,你交给我做,明年这个时候,我买一套两百平方米的房子给你。”谢闯一听,忙说:“这个是要招标的,我说了不算。”李春林大笑起来:“什么招标不招标,不就是走个过场、演场戏嘛。”谢闯想着用什么理由回绝他,他想了想又说:“再说,你的工程队资质也不够啊。”李春林笑得更大声了,他说:“这太简单了,随便挂靠一家建筑公司,交点管理费就行了。”谢闯见说服不了他,干脆硬着头皮说:“这个事情,我真帮不了你。”李春林很生气,站起来说:“谢闯,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谢闯咬了咬牙说:“我真帮不了。”李春林气急败坏,连晚饭都没吃,就走了。李碧霞回来,看到父亲走了,知道是被谢闯气走的,跟他大吵了一架。

李春林并没有离开佛山,第二天早上,谢闯刚到单位,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中午找个地方吃饭,我有事找你。”又特意叮嘱道:“你一个人来,别让碧霞知道。”中午,谢闯到了约定的地方。李春林没再说工程的事,而是说:“我最近手上有点紧,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谢闯说:“多少?”李春林说:“我知道你刚装修完房子,手上也不宽裕,多少都可以,一万块不嫌多,五百块不嫌少。”谢闯觉得很奇怪。想当年,他可是云窝镇上最有钱的人,这些年虽然没接什么工程,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吧。他说:“没问题,我可以拿一万元给你。”李春林说:“我给你打个条。”谢闯压根没想让他还,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两人开始喝酒,酒一喝,两人就像兄弟一样亲热了,李春林说:“不瞒你说,我生了个儿子。”谢闯大吃了一惊。李春林说:“是跟我的小老婆生的,在她身上我花了不少钱。可是这几年,运气太差,好不容易接了个工程,最后也烂尾了,一分钱都没结到。”谢闯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李春林说:“这事,你千万不能告诉碧霞。”谢闯说:“放心,这话烂在我的肚子里了。”

搬进新家之后,李碧霞变得越来越懒。她每天早上起得很晚,起床后,也不梳洗,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中午也不做饭,在楼下叫份快餐,吃完就睡午觉,睡完之后,接着又是看电视,与此同时,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妄想症也越来越重。谢闯每天下班回家,她都像狗一样在他身上闻来闻去,分辨有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吃晚饭的时间,则变成了录口供的时间,如果在手机里看到陌生女人的名字,她就会问,这个女人是谁,跟他是什么关系,打电话来说了什么。如果是何安琪打来的电话,她就会更加警惕。谢闯觉得吃饭变得无比痛苦。

四月一过,一年一度的南风天又来了,大雾弥漫,雾气从脸上拂过,像用潮湿的大舌头舔着你的脸。电视机潮得厉害,里面的人模模糊糊,就像一张掉在水中的画,五分钟后,才渐渐地、渐渐地清晰起来。被子摸上去凉飕飕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食物特别容易变质,一不小心,一碗饭,就长出了绿毛,变成了绿毛龟。人的心情也是潮湿的,小两口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走火。

一天,李碧霞像平常一样喋喋不休,质问最近手机上为什么没有何安琪的电话,是不是故意删了?还是分手了?谢闯实在忍不住了,骂了她一句:“神经病!”她冷笑着说:“谢闯,我知道你嫌弃我了,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谢闯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并没太在意,谁料,她突然站起来,冲到阳台上,就要往下跳。谢闯赶忙跑上前去,死死抱住她的腰,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回来。

跳楼事件之后,谢闯小心翼翼,家里总算太平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两个月后,李碧霞又玩起了人间蒸发。

那天,谢闯下班回到家,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灯开着,桌子上有一封信,旁边则是一堆撕碎的纸,这些都是谢闯和林佳妮当年的通信。他藏在床底一个隐秘的角落,不知道怎么被李碧霞找了出来。李碧霞的信这样写道:“谢闯,我知道我永远取代不了她的地位,我占有的只是你的身体,不是你的心。我觉得,每天晚上,都有三个人睡在这张床上。她睡在我们中间。我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你别来找我……”信很长,看到一半,谢闯再也看不下去,脑袋嗡嗡直响。他跑下楼,到处找人。可城市那么大,他到哪里去找呢?一直找到晚上十点,还是没有结果。无奈之下,他报了警。

那晚,他彻夜未眠,不停打她的手机,而她一直关机。第二天,他找了她一整天,还是没有收获。第三天早上,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她的电话,一接,却是派出所打来的,说在一个下水道发现了一具女尸,只有身体,没有头,让他去辨认一下。他到了现场,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死者不是李碧霞。

第三天晚上,谢闯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走到楼下,发现家里的灯竟然亮了,他一口气跑上楼,掏出钥匙开门。李碧霞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见到谢闯,眼皮抬了一下,问:“你今天怎么没买菜?”谢闯想发火,但控制住心中的怒火,换了拖鞋。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她竟然靠在了他的身上。谢闯小心谨慎地说:“你这两天去哪里了?”李碧霞一脸淡定地说:“哦,去看了个朋友。”见他还没动,她就埋怨道:“你怎么还不去做饭,我饿了。”

从此,谢闯不敢再惹李碧霞,吵架变成了李碧霞一个人的独角戏,谢闯如果一回话,战火就会升级,演变成失踪或者自杀。他被李碧霞折磨得心力交瘁,像身陷泥潭,越挣扎,越是感觉到无力与绝望。

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后,谢闯都在办公室磨磨蹭蹭,想尽量晚一点回家。没有成家之前,他对家,对那些温暖的灯光充满向往,可是,当他走到楼下,看到家里的灯光亮着,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与厌倦。也就在那段时间,一个转机出现了,康力公司准备在西安设立销售分公司,经理从集团内部选拔。他随手报了个名,竟然通过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套在脖子上的那条绳子,终于解开了。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的,李碧霞一点也不知道。

谢闯悄悄订了机票,偷偷去了机场。换登记牌、拖运行李、安全检查,一切都办妥之后,他找了个地方喝了杯咖啡。他想,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感情就冷了、淡了,到时候再离婚,就不会有太多的牵绊。

候机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给何安琪,想把去西安这个消息告诉她。电话拨通后,他问:“安琪,你在哪里?”何安琪说:“我在云南。”他又问:“旅游吗?”何安琪说:“对,旅游……结婚。”谢闯愣了一下,感觉胸口发疼,他捂着胸口说:“那祝福你们,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何安琪说:“谢谢,回来请你喝喜酒啊。”

喇叭里开始播登机提示,他埋了单,准备登机,这时,手机响了,李碧霞打电话来了。他的心猛的一紧,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李碧霞质问道:“你在哪里?”谢闯心虚地说:“我,我出差。”李碧霞说:“什么时候回来?”谢闯说:“可能一个星期,也可能半个月,要看事情进展是否顺利。”李碧霞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去医院做了检查,你要做爸爸了。”谢闯愣住了,感觉脖子上同时套上了两根绳子。李碧霞还在对着电话说个不停,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谢闯像个逃犯一样,流窜到了西安。佛山的春天空气湿润,整个人像泡在水里,而西安空气干燥,谢闯住在酒店里,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正在一点点蒸发。上洗手间的时候,他照了一下镜子,被自己吓了一跳,嘴唇竟然白得像干银耳。那一夜,他心神不宁,无法入眠。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他觉得头很痛,像是被门缝夹过的核桃。他下了楼,在路边吃了一碗羊肉泡馍。九点多钟,手机响了。陈总在电话里把他臭骂了一顿,他这才知道,李碧霞刚刚带了根绳子跑到陈总办公室又哭又闹。

谢闯一刻不敢逗留,马上订机票回佛山。一下飞机,直奔陈总办公室。他曾无数次出入这间办公室,但这一次脚步格外沉重。他在门口足足停留了一分钟,心中忐忑不安,像是即将走进关着狮子的铁笼。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敲了敲门。陈总在抽烟,黑着脸,脸上的线条,显得格外僵硬。谢闯还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怯生生地坐下来,叫了声“陈总”。陈总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继续抽着烟,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你来康力公司多少年了?”谢闯想了想说:“快五年了。”陈总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招你进来?”谢闯说:“是因为您信任我。”陈总摇了摇头,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品质好。康力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系网非常复杂,一个人如果人品不行,稍有不慎,就会受不了利益的诱惑。”谢闯刚想说话,陈总接着说:“你让我很失望。我一直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品质,其次才是能力,而在所有的品质中,诚实又是最重要的,我宁可用一个没有能力但品质好的人,也不愿意用一个品质不好但有能力的人,因为,用这样的人,等于在身边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他所带来的破坏性,是无法想象的。如果当初你告诉我,你是一个初中生,我非但不会看不起你,还会更加对你另眼相看,因为我非常欣赏你的才能。”谢闯没有申辩,站起来说:“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栽培。”陈总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走出大楼,他又回头看了看“康力集团”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心中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这四年来,他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每一次都要吓出一身冷汗,现在,他终于把这个沉重的包袱扔掉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正是下班时间,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他像流浪汉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自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飘浮在冷冰冰的城市里。路边有一家川菜馆,谢闯拐进去,点了盆水煮鱼,要了瓶红星二锅头。两个小时后,他从川菜馆出来,街上又多了一个醉鬼。没走多远,他就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幸福 四

幸福 一

云窝 第三十一章

云窝 第二十三章

幸福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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