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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九章

云窝从来都是谣言的天堂。那段时间,谢闯是谣言的绝对主角,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其中最让人信服的一种说法是,谢闯受了刺激,神经错乱了,谢老三拿狗链子把他拴了起来,不让他出门。

他们并不知道,谢闯总是在后半夜才出来活动。后半夜,蓝黑的夜空里闪烁着古老的星辰,树叶上闪烁着微小的光芒,虫子在鸣叫……喧闹了一天的云窝镇终于沉寂下来,居民们都沉睡了,房子的阴影,让街道变成了黑乎乎的洞穴,他像一只蝙蝠,漫无目的地低徊着。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是放松的,清凉的风,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与舒畅。

不知不觉中,他又到了林家大宅前,那扇熟悉的窗户紧闭着,窗台上,一盆五色的太阳花,因为没人浇水,已经枯萎。她去了上海,没有她,这幢房子仿佛已经死了,云窝镇也死了,整个世界都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谢闯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九月的一天下午,云窝镇上的居民终于又看见了谢闯。

老街上,照例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忙碌了一天的老竹匠,摆好桌椅,就着一碟猪头肉,听着收音机,开始喝酒;那些做小生意的,不紧不慢地收拾摊子,一整天生意清淡,他们心有不甘,想在天黑之前做一笔大生意;矿工们从山上下来,戴着矿工帽,身上、脸上全沾满了泥巴,像是沾满了黄泥的咸鸭蛋,他们手里拎着一斤散装白酒,几块老油豆腐干,脚步越走越快,像是要去救火一样;河边的埠头上挤满了人,淘米的、洗菜的、打水的,一边干活,一边闲扯,很是热闹。

谢闯戴着一顶破损的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特务一样。他的出现让平静的云窝镇顿时骚动起来,大家觉得他好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孩子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疯了,见到他拔腿就跑。谢闯拉着板车,板车上的柴禾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被一根松松垮垮的绳子绑住。路上坑坑洼洼,柴禾也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走着走着,遇到一个大坑,车轮卡进去,柴禾歪向了一边,他用尽了全力,好不容易把车拉出来,可柴禾却掉了一半,可是他全然不知,拉着车继续往前走。大家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他装作没有看见。

下午四点半的样子,山里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黄色的尘土遮住了半个天空,镇上的玻璃窗震颤起来,狗狂叫着——石矿上在放炮了。他抬起头,朝石矿的方向看去——青山被炸开了,露出红色的岩石,像巨大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这张大口非常贪吃,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吞掉几条生命。矿难和偷情,都是云窝镇上最有趣的新闻。每一次矿难,都会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死的人少了,他们谈起来总会有些失望;死的人越多,他们谈起来越是眉飞色舞。

云窝镇上的人,对矿上的炮声早已习以为常,可是,那天的炮声好像把谢闯震醒了,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去当矿工。他也知道,当矿工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死对于他来说,非但一点都不恐惧,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悄悄去了矿上。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白花花的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苍白的道路,像是烤焦的馍馍一样。走了没多久,他的凉鞋就变软了,感觉像踩在一堆新鲜的牛粪上。矿上只有一间红砖的房子,歪歪扭扭地写了“矿长室”三个字。矿长叫刘全福,是个独眼龙,几年前,一次炸雷管时,一块飞溅的小石头,像牙签一样插进了他的左眼。

谢闯说明来意,刘全福斜着一只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他细皮嫩肉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旁边的一个人认出了谢闯,笑着说:“独眼龙,你这个地方门槛也太高了,连大学生都不招啊。”刘全福这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泛泛之辈,而是鼎鼎有名的谢闯,是云窝中学的中考状元谢闯,是睡过林镇长女儿的谢闯。他说:“干我们这行,可不是闹着玩的,石头可是六亲不认的,弄不好是要死人的,你不怕?”谢闯说:“不怕。”刘全福又说:“你知道,我们开矿以来死了多少人吗?”谢闯坚定地说:“我命贱,不怕死。”刘全福拗不过他,只好说:“好吧,你既然不怕死,明天早上来上班吧。”看着谢闯的背影,刘全福心想,用不了三天,这小子就会知难而退的。

那晚,谢家喝的是稀饭,大家都沉默着,只听到咬萝卜干时发出清脆的扑扑声。谢闯喝完两碗稀饭,把筷子一放,轻描淡写地说:“我明天去石矿上班。”母亲一听,眼泪喷涌而出,她知道,把儿子送到矿上,就等于把他送入虎口。谢老三低着头喝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早上临出门前,谢闯发现裤兜鼓鼓的,摸出来一看,是两个鸡蛋。谢闯知道,这是母亲放进去的。

矿上最重的活是砸石头,把大石头分成可以搬动的小石头,谢闯负责用板车运石头,这活在矿上属于轻活。他的板车要拉过三个山头,那里是清溪的支流,河面上停着一些拖船,船舱像张大的嘴,他要把石头倒进这些大嘴。班长分了一台板车给他,板车用了很多年,把手磨得又光又滑,像青石一样。装石头的人看他是新来的,很照顾他,给他装得很浅,但是,他仍然感觉到吃力,没走几步,腿就软了。对他来说,上坡是真正的考验,板车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重了一百倍,好像拉的不是板车,而是一座大山,脚底紧紧巴在地上,脚板心磨得火辣辣的,像是撕掉了一层皮。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慢慢地,手臂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板车吱吱作响。从远处看去,好像一动也不动。老搬运工们疾走如飞,神情轻松,看到他,纷纷取笑他。他咬牙坚持着。在他觉得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身体一下子轻松下来,他终于爬上了一个坡。风吹在身上,格外清凉,他真想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他以为下坡会容易一些,谁料,下坡时,方向更不好控制,板车的力量完全压在他身上,把他直往下推,脚步越跑越快。一块石头滚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脚。第二道坡更长,他看了一眼,就绝望起来,走到半路中间的时候,他想放弃,但是看到一张张嘲笑他的脸,心又变得坚硬起来,咬牙坚持着。突然,他感觉后面有一股力量,车子好像变轻了,一个面善的老工友把自己的车停在一边,帮他推起了车。等到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僵硬,肌肉快要爆炸时,他才上了第二道坡,他喘着粗气说:“谢谢。”那个面善的老工友笑笑说:“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慢慢就习惯了。”一板车石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运到了码头。那个面善的老工友坐在树下抽烟,他也坐下来,老工友递了一支烟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抽第一口烟的时候,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冒出来了。

第一天,谢闯只拖了三板车石头,不到别人的二十分之一。他觉得浑身的骨架都散了,一回到家,就往床上一扑。母亲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早已经睡着了。

三天之后,谢闯的脸被晒得通红,一阵阵发痒,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额头上开始脱皮了,他捏着边沿,轻轻往下撕,竟然一直撕到了下巴。那层皮放在桌子上,很像一张春饼皮。

一个多月以后,谢闯渐渐适应了矿上的生活,他一天可以拖十二车了。

有一天,谢闯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装卸工的眼神有些异样,装车的时候,明显也比平时满了许多。谢闯瞪着他,表示不满,装卸工人说:“看什么看,要是拉不动,就去当你的镇长女婿啊。”谢闯没有跟他理论,拉着车就走。他不知道,林镇长知道谢闯到矿上干活后,让矿长对他要特别关照。

谢闯觉得很吃力,像是背上扛了三头牛,把骨头压得咯咯直响。太阳刚刚升起来,路边的草丛,还含着露水呢。上坡的时候,谢闯觉得手臂都快要被扯断了,这时他想到林佳妮的脸,浑身又好像充满了力量。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上了第一道坡,他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咬得发酸了,带子在肩膀上留下了深深的紫色勒痕。他在坡顶休息了一会儿,才开始下坡。

由于负荷太重,下坡的时候,板车像蛇一样扭来扭去,拼命往下冲,谢闯好像被一个大力士一下子从背后抱了起来,脚后跟空了,只有脚尖着地,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板车的方向是靠腰来掌控的,脚后跟一空,板车就完全失去了方向,疯狂的车轮吱嘎乱叫,钢圈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白光,路上的小石子被溅起来,打到谢闯的腿肚子上。板车越跑越快,终于,谢闯的脚尖也离开了地面,双脚像飘在空中的两片树叶。此时此刻,谢闯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前面就是悬崖,万一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在这个生死关头,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身子猛地往前压,试图让双脚着地,可是板车太重了,双脚刚一着地,又马上空了起来,身体抬得更高了。悬崖越来越近了,他知道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是降低重心,他用尽全力往下压。只听一声巨响,他跪在了地上,板车推着他往前走,膝盖变成了刹车,在地上磨着,裤子磨破了,血涌了出来,碎石子钻进了肉里。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车速终于慢了下来,但是板车像大山一样压着他的背,压着他的膝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时,离悬崖边已经不到一米了。他能感觉到悬崖下面吹来的风,透心地凉。车仍在缓慢地前进,离悬崖越来越近了。在最危险的一瞬间,他迅速甩掉了肩膀上的背带,将板车把猛地往旁边打去。板车改变了前进的轨迹,从他的裤脚上轧过,在悬崖边转了个圈,接着,一声巨响,板车冲下了悬崖,一车的石头,像瀑布一样落了下去。这时,谢闯才真正感觉到恐惧,他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子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

他拖着受伤的两条腿回家,腿不能弯曲,两条腿,像他母亲一样,在空中画着圈。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鲜血淋淋的膝盖,渐渐风干了,像两块生锈的铁,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直转。母亲看到他,尖叫了一声,捂着嘴哭起来。他却说:“没事,只是蹭破了皮而已。”母亲用镊子从血肉模糊的膝盖里取出大大小小的石子,像将烧饼上的芝麻一颗颗取出来,然后涂上白酒。谢闯怕母亲担心,并没有跟母亲讲起生死一瞬的事情。

谢闯躺在床上养伤,原以为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下床,但伤口化了脓,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木头,半个月后,伤口开始结疤,像是木头上长出的黑木耳。躺的时间一长,枕头变得油黑发亮,像是刷了一层桐油,被子里有了一股馊豆腐一样的酸味。

幸好,他的小床正对着一扇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感受到季节的变化。正是深秋,天空就像住客搬走了的大院子,显得寂寞而空旷,偶然间,有一两只麻雀从头顶上飞过,像一个守门人在打扫院子,一边打扫,一边喋喋不休,像是在埋怨什么……

在那段漫长而寂寥的时间里,诗歌成了痛苦旋涡里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几本诗集被他翻得像烂白菜一样。白天的时间还好打发,夜晚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月光照亮了房间,树木的影子投射进来,像一个人站在床前。他的思维无比活跃,一只灵敏的猴子,在脑子里上蹿下跳。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开始写诗,那些一闪而过的美丽句子让他激动不已,久久无法入眠。

云窝镇上的居民再次见到谢闯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谢闯虽然下了床,但腿脚还不太灵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看上去跟疯子没有两样,头发长长,胡须杂乱,身上斜挎着一只军绿色的书包,里面鼓鼓胀胀,装满了他这段时间的作品。他迫不及待地朝邮局走去,要把这些作品寄给杂志社。

他最喜欢黑夜,每到后半夜,就从家里出来,往后山走去。他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开始大声朗诵自己的诗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的头顶,所有的树木,都低着头,静静地听着,风过时,树叶簌簌作响,好像在鼓掌。他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大诗人。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他的诗一首首寄出去,又一首首地退回来。每次看到退回来的诗,谢闯就像看到自己死去的孩子一样难过。

一晃,半年过去了,他连半首诗都没有发表。他连邮票都买不起了。幸好,邮局的胖阿姨喜欢看诗,这样一来,邮票的钱,他可以先欠着。

日积月累,谢闯欠的邮票钱,已是一大笔数字了,有一天,他去邮局寄信的时候,胖阿姨让他第二天无论如何要把钱还上。他讲了一大堆好话,胖阿姨仍不同意。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去了邮局,手上挎了一只篮子,里面全是鸡蛋。胖阿姨开始不肯要,但是谢闯几乎是求饶了,她心头一软,勉强答应收下。这些鸡蛋,是母亲拿来孵小鸡的,她有一天去查看时,发现鸡蛋竟然全部变成了鹅卵石。

胖阿姨是个热心人,在她的介绍下,谢闯认识了一个叫刘春的人,他住在谢闯隔壁的村子里,曾经在市报上发表过诗歌。几乎每天晚上,谢闯都会带着新作去找他。刘春很热情,他会从碗橱里拿出半瓶酒、一袋花生米,两人边喝边谈。每天,都要谈到十二点他才离开,临走的时候,刘春总会拿几本书给他,书大都有些年代了,翻开来,有一股雨水的味道。回来的路上,兴奋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像醉酒的人已经醒来。谢闯走在冬天的田埂上,草枯了,踩上去松松软软。黑暗浅了一些,清溪里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回到家时,灯突然亮了,父亲一直没有睡,他在等谢闯回来。

那段时间,谢闯都是在希望和绝望中度过。一天晚上,他又一次梦到了林佳妮。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空飘着薄雾,她穿着雪白的袜子,神情忧郁,正在摘苹果……他从床上爬起来,嘴角仍然带着梦的甜味。他将梦中见到的情景记录下来,并取名《秋天的少女》——

秋天/碰落第一颗露水的/肯定是洁净的少女。/她神情忧郁——/穿过惺松的树叶和麻雀,/让我一次次想象古画或瓷瓶。/她手挎艾草编织的花篮,/眼睛里栖息着十月的蓝,/白色的袜子和饱满的脚趾,/害羞地想要哭泣,/而粉红的指甲是唯一美丽的微笑。/少女在阳光里缓缓盛开,/是早晨最恬静的声响。//穿过午后晾满干草的院落,/陶器和三点钟空洞的风声,/黄昏来临,灯还没有赴约。/阳光打在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温暖的声响。/我知道,采苹果的少女,/和苹果一样宁静,/每一个苹果都是一段甜蜜的故事,/少女在故事里长大,学会用/温柔去敲开另一片掌心。我知道,/这个秋天水已经凉了,/水的凉度正是思念的深度。/我知道,少女轻轻闭上睫毛,/幸福的夜晚就要来临,/我会穿过风灯/穿过门的黑暗,/和她在一支蜡烛里共度一生。//

他写得顺畅极了,写完之后,一个字都没改,好像这首诗早已存在,他只是把它背下来而已。他将诗寄给了林佳妮,又抄了一份,参加了全国青春诗人爱情诗大赛。

 

幸福 四

幸福 一

云窝 第三十一章

云窝 第二十三章

幸福 六

幸福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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