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余驰疆
梁翘柏,出生于中国香港,华语乐坛顶级音乐人,曾为王菲、陈奕迅、周笔畅等歌手制作专辑、筹划演唱会。2013年,他因出任湖南卫视《我是歌手》节目音乐总监为大众熟知。
可惜,“天价灯光”照不到梁翘柏的位置。作为音乐总监和“四朝元老”,梁翘柏是《我是歌手》的灵魂人物,亦是每一首翻红金曲的幕后功臣,却始终只坐在舞台右前方的黯淡角落里。
在1月20日《我是歌手》第四季第三期的彩排现场,《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梁翘柏。四周嘈杂,他独处一隅,紧盯两台电脑,准备着下场将用的编曲。昏暗的灯光下,他眼窝凹陷,眉骨尤为突出。曾国藩在《冰鉴》中将围绕双眼的部位称为“龙宫骨”,说该骨突出的人做事专注,毅力惊人。这说法在梁翘柏身上确有印证:彩排从下午2点一直到晚上12点,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座位,也不常与人攀谈,仿佛守护着舞台上的一块圣地,岿然不动。
“是什么支撑你如此长时间地坐在暗处?”《环球人物》记者问。他答:“因为好玩。”
音乐是如此好玩,令他心无旁骛,最终得其三昧。
总监与歌手
每期《我是歌手》正式录制前,有一整天彩排时间。每位歌手只能分到1小时,完成与乐队的磨合、编曲的微调以及细节的处理。梁翘柏则负责上述全部工作。
彩排现场远比观众在电视上看到的精彩。歌手们不施粉黛,真实性格赤裸裸地摆上台面:信最活泼,一会儿捏着嗓子学李玟打招呼“大家好,我是苏Coco”,一会儿又调侃起身边的二胡老师,嚷嚷着要给她买一条皮裤,说这样才有“Rock(摇滚)精神”;李玟人未至礼先到,带着一大箱给工作人员的伴手礼,笑声像无骨小手般融化了所有人;最令人意外的是徐佳莹,与平时的温顺被动不同,彩排时的她有主见、有情绪,一面唱一面要求“可以给我Vocal再大一点吗”“可以给我弦乐再多一点吗”,唱完5遍后上气接不住下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而角落里的梁翘柏,永远托着腮,一言不发地操作电脑,默默解决掉所有问题。他的极端安静,在纷乱的人群中尤为显眼。“我在舞台上时,必须非常专心,因为要关注的东西实在太多。一天彩排结束,整个人就筋疲力尽。” 说完,他仰倒在椅子上。
虽然默不作声,但梁翘柏心中始终有一个执拗的方向——他要求歌手不要做以前做过的东西,要突破。彩排时徐佳莹唱了两首歌,一首是宋冬野的抒情民谣,是她游刃有余的类型,另一首则是快歌。梁翘柏直言他喜欢第二首,“因为跟以前的徐佳莹不一样,在这个舞台上,安全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他不喜欢歌手打“安全牌”。“韩红唱那么好,经验那么多,但是到了这个舞台还是会困惑,会脆弱,她跟我说,‘我都已经做了那么多,为什么排名还是上不去?’”梁翘柏说:“当一个歌手到达一定高度,她已经不需要再改变的时候,你要告诉她,改变是重要而且必须的。”所以,观众看到了唱摇滚、唱流行歌的韩红。
比韩红这样的资深歌手更焦虑的,是选秀出身的歌手。从第一季的杨宗纬、尚雯婕,到周笔畅、张靓颖,再到徐佳莹,都是各大比赛中脱颖而出的模范生。梁翘柏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们以前经过层层PK最后成名,所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很强,这其实也说明他们的不安全感很强。他们一开始都会经历一个自我重塑的阶段,把这个阶段跨过去就成功了。”在他看来,《我是歌手》的魅力恰恰在于,它“逼”歌手直面挑剔的观众和残酷的排名;而观众,也在这种良性的“厮杀”中,看见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歌手。
《我是歌手》节目总导演洪涛开玩笑,说节目做了四季,梁翘柏是唯一一位没有被淘汰的选手。2013年,当引进国外节目版权还未成风气,来自韩国版权的《我是歌手》尝到了市场的头啖汤,创下了当年的收视奇迹。节目令黄绮珊、林志炫等老牌唱将火速翻红,而为节目组织乐队、编曲指挥的梁翘柏也被大众熟知。因为他,全中国知道了有一个职业叫作音乐总监。
3年前,洪涛第一次见到梁翘柏,是在深圳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咖啡厅。“他走进来,戴着个帽子,很有艺术家气质。”洪涛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当时,洪涛正在筹划《我是歌手》,天天缠着韩红来参加节目,结果没成功,倒是被她的公司老板一语点醒。“他告诉我,如果有最好的音乐团队,对于歌手来说就有很大的吸引力。打击乐要找刘效松,吉他得是李延亮、Tommy(陈嘉健),最重要的是要有个音乐总监,要找梁翘柏。”
彼时洪涛对音乐总监的工作不甚了解,对梁翘柏的认知也仅限于他是个知名音乐人。直到得知王菲复出演唱会的音乐总监是梁翘柏,才下定决心要见上一面。洪涛虽然在音乐上不专业,但他清楚这档节目必须坚持一个要求——什么都要最好的。
梁翘柏完全够得上“最好”二字。香港乐坛有四大金牌制作人,梁翘柏就是之一(另外三位是林夕、金培达、陈少琪)。“一开始觉得他应该在被仰视的级别,”洪涛说,“但是沟通起来发现他很儒雅,讲起音乐眉飞色舞,没有什么沟通成本。”对于以高效著称的电视湘军而言,没有沟通成本是极大加分项,洪涛当场对梁翘柏承诺:“我给你最好的音响,最好的乐队。”两人一拍即合。
去年,梁翘柏做了3档大型音乐节目的音乐总监,都是国内顶级的平台。电视台爱请他,因为他实在,做音乐一定要做满、做全,他的助理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去年一整年,梁翘柏基本上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典型的工作狂。梁翘柏闻言,反问道:“可是除了工作,我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什么其他有意思的啊!”
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是全中国掌控乐团最好的人,他的乐团成员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音乐人。梁翘柏把与乐手的合作称为“回归”:“现在很多音乐可以被电脑代替,我们想要一个竖琴的音质,电脑就能给一个竖琴的声音,大家就忘了竖琴是长什么样子的。我希望有乐手能在电视上,透过一个流行的形式把这些记忆展现出来,让大家知道自己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假的。我想让大家听见真的声音。”
在舞台上,梁翘柏还负责担任歌手与乐团之间的翻译。以前,节目大部分歌曲都由他亲自操刀改编,现在很多歌手开始重视现场演出,会自己请团队进行改编,梁翘柏就必须把歌手的小样翻译成乐手的语言——乐谱,保证每个音符、每种意图都能被理解。有的乐手可能会与其他人配合不和谐,或者是有自己独特的表演方式,梁翘柏都要从中协调。
翻译与协调的过程很累,却也很美。他说:“人是有个性的,所以人做的音乐不会像电脑做的那样千篇一律,它是有灵魂的。”
香港与摇滚
1月11日,英国摇滚巨星大卫·鲍伊去世。当天,梁翘柏在微博上转发了5年前的旧文,是他改编演唱鲍伊成名曲《太空怪人》的音频。那天他有些发烧,吃了药后就呓语般唱起了旧曲,竟有些时空交错的穿越感。对于很多香港音乐人来说,大卫·鲍伊是一个时代的标杆,一群人青春的印记。“如果说我真有什么偶像,那一定就是他。”梁翘柏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十五六岁开始组乐队、玩乐器,回忆当年在家中乱弹琴被左邻右舍抱怨的日子,梁翘柏觉得那才是热血少年该有的样子。当时香港乐坛的气氛不好,公司、听众对原创音乐不尊重,满大街都是日本来的曲子。梁翘柏自己做音乐,玩摇滚,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音乐人,其中就包括黄家驹、黄家强。
说起黄家驹,梁翘柏有两种不同的情绪,一种是崇拜,一种是友爱。《环球人物》记者请他评价一下这位已故的摇滚巨星,梁翘柏说:“他是不能评价的,他在很多人心中,是神。”然而,当说起30多年前的日子,梁翘柏的语气又变得些微惆怅。
他们在彼此没有成名前就已相识,当时黄家驹住在九龙深水埗苏屋邨,那是香港历史最久的公共屋邨,也是最能代表香港腾飞的标志,如今已被拆除。伍卫国、蔡枫华、许冠杰等香港明星都曾是苏屋邨的居民。梁翘柏回忆:“那时候我和家驹在同一间机构当保险推销员,每天日上三竿,我就手提皮包去苏屋邨找他。他永远都是光着上身,穿一条直纹或碎花的四角内裤,架上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散乱,懒洋洋地打开门。”
当时的香港经济如日中天,港人自信而知足。玩摇滚的人理想主义情结浓厚,梁翘柏和黄家驹总是扔下公文包逃班,四处晃荡。在黄家驹家听唱片、弹吉他,是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看电影、喝奶茶,聊音乐聊到废寝忘食。有一次,他们一起在海边露营,裸泳、唱歌。“我们仰望着一幕繁星,合唱了大卫·鲍伊的《太空怪人》。那是我跟他最和谐的一次合唱。”
上世纪80年代,自我和不羁成为一代人的集体烙印,谱写出短暂却被恒久铭记的光辉岁月。一大批原创乐队成立,其中就包括小岛乐队、达明一派、Beyond等。1985年,梁翘柏与刘志远等人组建浮世绘乐队,同一年,小岛乐队发表作品《她的心》,开启了香港乐队乃至香港原创音乐的黄金时代。
当时大红的几个乐队,曲风大多偏向流行,梁翘柏与浮世绘曲风更偏迷幻摇滚,具有前卫的地下风格,在市场上并没有引起强烈反响。1990年,同期出道的Beyond凭借《光辉岁月》走上巅峰,而浮世绘发行了两张叫好不叫座的唱片后,宣告解散。
“在那么一个黄金时代,却成为了小众音乐,最后解散,会觉得焦虑吗?”记者问梁翘柏。他突然假装愠色,略带调皮地说出了一个异常实在的答案:“每天都很焦虑,我一直都很想大众,或者觉得自己非常大众啊!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受欢迎。”
但思忖半刻,他敛起笑容,眼神又变得认真:“可是,做音乐必须从心出发,你是装不了的。你能做一种你不喜欢的音乐吗?我是想做个创作人的,我不想只是个工作者。” 现在,还有人把当年浮世绘的音乐拿出来评论、回味,这让他觉得是另一种成就,“有的作品当下很红,但是过了潮流就没了;有的作品听的人少,但始终会有一些人记得它。哪个更幸运?我觉得我很幸运。”
上世纪90年代,香港电影蓬勃发展,梁翘柏对自己说“不如彻底转行”,决定去美国学习电影。1992年,他前往纽约求学,隔年,黄家驹在东京不慎跌落舞台不幸去世,终结了香港摇滚乐队最后的好时光。
2005年1月27日,失去黄家驹多年的Beyond乐队在香港红磡举行了告别演唱会,宣布解散。梁翘柏是那一场的表演嘉宾,演唱Beyond经典作品《喜欢你》。他打趣说,黄家驹曾表示这首歌是写给他的,引得台上台下一阵笑,黄家强还“埋怨”,叫他不要把事情说得太暧昧。那番场景就像时光倒流,台上早已而立的人又变成“不羁放纵爱自由”的少年。
音容犹在,笑靥如昨,但斯人已逝,只能为了忘却而纪念。
梁翘柏不喜欢做采访,并非因为“高冷”,而是他实在不会讲故事。《环球人物》记者尝试追问他给天王天后灌制专辑时的细节,他面有难色,带着点求饶的口气说:“你想听我讲故事是不是?可是我真的不会讲。”他自称不是会陪歌手聊天谈心的知心制作人,除了工作,私底下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对记者说起第一次跟歌手周笔畅吃饭,两个人都是不爱交际的性格,坐在公司老板两侧一言不发。“我要给她做专辑,第一次见面就零交流,老板都疯了,哈哈!”可是一旦真正开录,说起专辑,梁翘柏便滔滔不绝。
音乐是阀门,一拧就开。不会讲故事的梁翘柏,在娱乐圈有那么几个出名的故事,基本都和卢巧音、陈奕迅或者王菲相关。这三人是他1997年从美国学成回港后,最先接触到的明星,也是他至今仍在频繁合作的音乐人。当时香港电影已日渐式微。“其实也不觉得可惜,至少我出去走了一圈,将我看到的融入音乐之中。”梁翘柏又做回了音乐老本行,只是这次退居幕后,帮歌手卢巧音制作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立意深刻的专辑,大受好评。
聊到音乐,梁翘柏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好玩”。为了好玩,他搜集、学习各种新鲜乐器,在电脑前、录音室一待一整天,就是为了享受把音乐玩出花样的过程。玩音乐的能力是天赋,玩音乐的心态也是,两者兼具,才会让人乐此不疲。所以,他喜欢和王菲、陈奕迅合作。前者喜欢冒险,热衷挑战新鲜事物;后者则对自己有着绝对的高要求,做出的东西永远要比别人想要的更多一点。他为王菲制作《王菲2001》,天后只是撂下一句“随便做”,别无其他要求。梁翘柏大刀阔斧,力求多样化,启用新加坡的蔡健雅、内地的张亚东等人,只用了两首王菲御用词人林夕的作品。林夕因此“记恨”,梁翘柏笑着打哈哈:“这样才好玩嘛!”
香港地方小、市场小,玩得不尽兴,2006年后,梁翘柏渐渐北上。“内地市场大,再小众的音乐也会有听众。”他帮郑钧、韩红、周笔畅制作专辑,与沈黎晖等知名音乐人成为好友。2007年,沈黎晖组织摩登音乐节,梁翘柏突然技痒,玩心大起,唱了半天发现内地还有很多人记得浮世绘时期的他。“内地的音乐还是很有深度的,香港的音乐环境差,内地比较尊重原创音乐。”
渐渐地,他的音乐游乐场越来越大,玩的项目也越来越多。他举办小型音乐会,再度感受台前时光;做上了全中国最知名的电视节目音乐总监;偶尔帮电影写写曲子,《匆匆那年》成为年度最热单曲……最近他还成为“陌陌现场”的首席内容官,正式进军互联网。难怪一位香港记者说,梁翘柏与香港音乐、电影的黄金时代擦肩而过,却赶上了内地市场热钱满地的美好时代。
“其实我从没觉得怀才不遇,也不觉得是我错过了时代,而是我在时代中,和音乐历经沧桑,”他大笑起来,说,“搞不好是时代错过了我呢!”
但梁翘柏也明白,这是一个乐坛后继无力,歌手只能四处淘金的时代。“现在人愿意花100块钱看一场电影,却不愿意花50块钱买一张专辑。这是市场的问题。另一个问题是,以前的歌手要发一张片,举全公司之力,打造数年;而现在,选秀节目一年出一批,不行再换一批,我们的乐坛可能多的不是歌手,而是艺人。音乐真的很难赚钱。”
所以,他愿意多在幕后帮助歌手,让观众听到更多的好音乐,了解真正的好音乐,明白一个完美的现场,需要有歌手动人的演唱、璀璨如钻的灯光、庞大的乐团,以及真正敬仰音乐的心。
不论是在黄金时代还是淘金时代,不论是在幕后或台前,做歌手或总监,对于梁翘柏而言,玩音乐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更是一段殊途同归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