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聪艺:很长时间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的结合一直是中国几代建筑师最重要的探索方向和领域之一,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底蕴丰富,而中国传统建筑在空间、形式、秩序等方面的表达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明确的表达载体之一。近现代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更多新的社会功能对建筑的需求急速增长,社会和文化的频繁交流也将外来建筑文化带入国门。中国建筑设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在建筑的功能与文化表达中如何既尊重中国传统文化又不断发展前行,是我们现在和未来的重要课题。
客观上,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在一些装饰形式、具象符号的表达等方面的确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对立和冲突,例如现代建筑承载的新功能衍生了火车站、飞机场等非传统建筑“意向”,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之间似乎矛盾重重。但我们却不能这么简单、孤立地看待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建筑之间的关系。
要去研究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的深入理解,弄清楚传统文化的内涵和背景。就建筑领域而言,提到传统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大屋顶、斗拱等“传统”符号,进而容易陷入对传统文化和现代建筑之间联系的符号化、概念化、格式化理解。事实上,从对传统文化精神内涵的理性思考与分析出发,我们会发现中国传统文化从建筑层面上讲,除了表象形式之外更多的是对空间关系和人文意境的表达,是关于秩序、逻辑和情怀的理解,也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学、绘画、书法、园林等等相辅相成、交相辉映。
还有,传统文化本身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对新事物、“异质”文化拥有很大的包容空间。例如,中国早在近代之前就存在过西方风格的建筑,圆明园中长春园的海晏堂就是意大利人郎世宁参与设计的,属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但此建筑并非完全意义上的西式建筑,它的建筑材料和许多装饰花纹都是使用的琉璃瓦等中国特色材料。所以,这段时期西方风格建筑进入中国均受到了中国建筑文化的影响,造就了不少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是中西建筑文化撞击、融合的历史留存。可见,形式与风格并不是文化与文化之间不可逾越的壁垒。
再者,古今中外的人们对美的认知、体验有共通之处,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形式与功能的差距尽管存在,但具有“普世价值”的美的标准还是存在的,这为建筑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提供了基础和桥梁。只要抓住了这一深层内核,“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则无论形式如何变化,都并未脱离传统认知,都会是美的。
因此,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对立,事实上它们完全可以融合和发展。
徐聪艺:在现代建筑中,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必须得到继承和发展。中国古代建筑反映了中华民族历史文明的精神内涵及其深厚的哲学思想,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是世界建筑艺术宝库中的珍贵遗产,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巨大财富,应当被继承和发展,坚守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也是满足我们大众内心深处对民族的和地域的传统文化的精神需求。中国传统的建筑文化中的城市肌理、空间形态、建筑形象等等是我们历史文脉和城市灵魂的重要载体。我们现在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复兴什么?显然,那些支撑我们民众的、传承下来,能给我们民族以荣誉感的记忆性很强的文化,必须传承下去,不能轻易断掉。
我们现在之所以重新审视现代建筑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在融合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例如,社会上存在一种倾向,只要一说到传统,便千篇一律加以大屋顶、斗拱等等的“传统符号”,欠缺对传统文化精神内涵的理性思考与分析,盲目地抄袭和照搬传统形式,因此作品乏味、僵硬,甚至给人以牵强附会的印象。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思考现代建筑创作应如何与传统建筑结合。
当然,继承,不等于固步自封。我们在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进程中,需要坚持一些原则,如:必须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入理解,不能停留在表面,传承“丑”了;传承不能一成不变,必须处理好继承传统文化、借鉴外来文化与创新时代文化三者之间的关系。
今日中国:那么,在您看来,我们该如何继承传统文化?
徐聪艺:首先,中国公众对于建筑美的整体认知、感受水平客观上还有待提升。建筑界在经历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固有形式”、五十年代的“民族形式”和后来的“民族风格、地方特色、时代精神”等等建筑文化的探索之后,中国建筑中传统文化的前景和定位在学术和实践中始终不明朗。而近些年来,外来建筑风格的冲击使传统建筑文化复兴的道路变得更加坎坷。现在的中国、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研究对各种国外建筑风格、主义的运用,而是从根本上如何提升集体审美。梁思成先生曾对建筑系毕业生说过:“非得社会对于建筑和建筑师有了认识,建筑不会得到最高的发达。如社会破除(对建筑的)误解,然后才能有真正的建设,然后才能发挥你们的创造力。”
其次,继承的前提是理解,提升建筑师和城市管理者、建设者对城市空间关系和建筑文化的理解。是对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精神内核,及其自身的独特性和其与西方文化的共通性的深入理解。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具有强烈的伦理性,建筑从来都不只是单纯为了居住、使用,而是秩序、权力、礼仪、道德的体现;暗含“天人合一”的建筑设计思想;尤其注重将建筑的客观功能与人的审美心理相融合。对此,我们应当有更深入的研究。
再者,我们需要一个踏踏实实的工作态度,全情投入的研究心态。中国的建筑设计或者其他艺术设计均需要一个长远的、踏踏实实的、规规矩矩的积淀过程,暂时不宜去过多地考虑打造惊世骇俗的所谓建筑艺术作品。我们中也有人半开玩笑说,如果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北京全盖大屋顶,一百年后它一定是一个新的世界文化遗产,传统文化也将得以传承。所以我们的城市现在缺乏的不是“个性”而是一个“好底子”,而一旦有了这个“底子”,北京再建十个八个CCTV大楼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卢浮宫玻璃金字塔、蓬皮杜艺术中心也曾饱受争议,但巴黎“底子好”,所以并不影响城市整体的文脉肌理。这就像瑞士的制表业之所以为世人称道,那是数代人的智慧与经验凝聚的结果。如果我们在做建筑设计时也能几代人专注其中,把它当成生活的目标、生命的一部分,乐在其中,全情投入,少些杂念,那么我们的建筑和城市一定会更具生命力。我们不仅要关注建筑的造型和使用功能,还要把建筑物放到一个区域乃至一座城市中去综合考虑,沿着城市肌理埋下头来扎扎实实地把“底子”打好。一旦有风格相对统一的建筑群赋予城市以“独立个性和气质”,那么,这个城市对外来文化、风格形式、建筑风貌的包容空间就会更大,因为“底子厚”。
今日中国:能否结合您的工程实践描述一下您和团队对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结合的探索,让我们有一些相对具象的认知?
徐聪艺:好的。我就以中国园林博物馆为例做个简单说明。中国园林属于开放式的东方古典文化形式,而博物馆属于近现代西方的闭合建筑形式。如何将古典与现代融合,对于设计师的考验极大。从方案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融合的问题。通过多轮的思考和碰撞,我们决定从中国传统园林空间秩序来组织空间形态,建筑造型取与中国传统的形似和轮廓感,建筑质感则取中国传统文化意境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循此思路,我们设计团队通过研究博物馆的大空间尺度特点,将展陈空间确定为6个固定展厅、4个临时展厅、3个室内展园、3个室外展园的切分形式。将博物馆的展示空间和公共空间穿插结合,借鉴中国传统园林的空间格局,又体现博物馆的功能特点。博物馆主体设计围绕“建筑为纸,园林为画”的理念,并从轴线、院落、天际线、色彩四个方面展示博物馆的“中而新”。例如,博物馆主立面外墙设计以青灰色为主色调,并附带凹凸质感的表面,同时配合外围的50年以上的老树,远看博物馆外墙如同一幅水墨画。
中国园林博物馆是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建筑结合的一次有益的思索与尝试,一座符合现代功能和尺度需求的建筑,同时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对空间的理解,“外师造化,宛自天开”。这种表现形式既能令人感受到传统气韵,又不受传统形式的桎梏,逻辑中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精神。它是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建筑中的继承与重生的一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