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街
作者:贺友直
贺友直/编绘
十六铺 十六铺是旧时上海的重要地区,此处有走海洋长江的轮船码头,是咸鱼行的集中地,又是法商的几路有轨电车的终点站。此处紧挨中国地界,以铁栅为界,北面是法租界,南面是华界。招商局码头在法国人的地界,在中国人地界的是大达码头。朝里走,几条小马路上一色的咸鱼行,到中华路是中国地界了,就是旧称的南市。十六铺最热闹忙碌是早晨,天还未亮时这里已人群聚集,摊贩到鱼行进货,称手报重量的叫声、摊贩的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头班电车叮叮当当的击铃声、乱轰轰闹成一片。待天一亮,摊贩采办妥当散去,鱼行完成一天的营业,洒扫各自门前的咸货流下的污渍,这一片复归于平静。我怎能见此情景?我父亲是咸鱼行的职员。往日上海滩鲜咸鱼货两处集散地──杨树浦鱼市场码头、十六铺码头不知依旧如故否? 可的牛奶棚 当今的超市里,货架上摆满名目种类繁多的奶制品,大中小农村都有牛奶供应,男女老小喝牛奶好比饮水,可是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牛奶这东西只有中上等级的人家才喝得起,并且不是随便能买的,非要定时定购,先付费而后每天按定量送奶。如今听说鲜奶奶粉里渗(掺)和了什么东西,吃了可能会得什么病,使得人们对这档东西感到担忧。这到底是害人的东西发明得多了还是人心变坏了?老汉糊涂想不明白。
这里画的是当年上海唯一供应鲜牛奶的“可的牛奶棚”,我每上夜校定要路经此处,此处有轨电车设有一站,就叫牛奶棚,由于当时并不在意,因之(此)毫无印象,现在画的全本浆糊。当年的牛奶棚现今被扒平建起了上海图书馆。
铜仁路上的肠汤线粉摊 我工作所在的新美术出版社1954年搬迁到铜仁路,在马路的对面有一肠汤线粉摊,在它边上还有一面摊,同事在上班前的一顿早餐,多数在这两个摊上解决。这肠汤线粉摊的东西干净道地,最低价的虽只有肠、线粉,但不减量缺料,至于二角五分一碗的“全家福”,是肠、肚、心、肺齐全,以致有的食客在南阳路口的糟坊里拎只小酒壶配上一碗全家福,享受一顿既美又能微醺的早餐,何其落胃(乐惠)乃耳。这个摊头还有一个长处──干净。它做的猪肠毫无臊气,并在洗碗水的锅里装上盘香管,利用炉火余热烧水洗碗。摆一个吃食摊如此用心可算得上敬业了。摆摊的是落脚在上海的外地人,像我这样在上海住了七十几年的仍是个来自宁波的外地人。问题是做这种小生意的人对经营的东西那么认真讲究并持之以恒,而今却是好不了两天就走样了,这是为何?
陆根荣摆熟食摊 新美术出版社1954年迁到铜仁路,出大门左手转弯朝北走几步有条与铜仁路成T字形的横马路——南阳路,在路南的拐角有一爿糟坊(酱园),每到傍晚,必摆出一熟食摊,卖猪头肉、牛肉、牛肚,据说摊主是曾轰动上海滩的社会新闻的男主角陆根荣。“王慧茹陆根荣”故事发生于何年何月,此时我年岁几何身处何地都不清楚,我在这里说这档子事的用意是:人生在世忽起忽落并无定数,关键是要把握好每走的一步。若步步踏实方向把正,虽不求成为大家巨富,但做的是问心无愧的平淡事,心里是充实和满足的。陆根荣从被富家小姐迷恋社会新闻热议的主角跌落到摆熟食摊,其心情如何外人不得而知,用一句谚语:“到啥山砍啥柴。”凡事大都只能如此。
马和记牛肉面 在今新乐路富民路东湖路的交会处有一家名叫“马和记”的牛肉面馆很是有名。我后来所在单位靠近这爿店,所以常去光顾解决早餐。我欣赏它的牛肉不喜欢面,因为它的面是小阔面,煮面用铝制直角的圆桶,因为生意好忙不过来,就十几碗面一大把往桶里一丢,先落下的沉到锅底,待一碗碗捞到这部份(分),十有八九是焦糊的,若是晚到或最后端给你就吃这档子品质的。但这店的牛肉很有特点,它是白煮切薄片,刀功极好,切得薄而均匀,蘸牛肉的是加盐、香油调和的芝麻酱。这种吃法在上海滩独一无二。可是到后来听传说“马和记卖的不是牛肉是马肉”。看来欧洲的马肉新闻是旧闻了。
南阳路上的私家饭店 20世纪50年代,规定每周在业务工作中抽半天政治学习之外,还要在礼拜六夜里加班学习,为此就要找地方解决这顿夜饭了。同事江栋良老先生人头熟门路多,他引领我等到南阳路近西康路的一家小饭店就餐。这饭店的格局也有点特别,食客进出走后门。这是因为它开设在住宅里,这幢房子属西式里弄,正门朝南处于弄堂里,而后门临街(南阳路)却成了出入通道,以致用餐者要进后门穿过灶间(即该饭店的厨房)进到餐厅(即房屋底层的客堂部位)。这家小饭店的菜很有特点,如肉饼子蒸咸鲞鱼、肉饼子炖蛋……尤其是这爿饭店的老板、大厨赫赫有名,老板曾是天蟾舞台前台经理,大厨是著名京剧武旦。怪不得看她炒菜拿铲抖翻时的架势身段,尽显底子功夫。据此,我辈每逢周六晚学习乐于去此处就餐,为的除果腹外又得眼福享受耳!
原来的锦江饭店 现今的锦江饭店在茂名路,旧时习惯称其为“十三层楼”,对它的南楼则称“十八层楼”。我曾见过原始的锦江饭店。那是在1939年前后,我在“中华职业补习学校”读夜书学英文,学校在华龙路(今雁荡路)环龙路(今南昌路)方向是朝东朝南。我所在的教室在三楼,底层贴马路朝东就是锦江饭店,供应西餐,有时会有一缕炸牛排(其实辨不出是牛是猪)的香气随东南风飘进窗来实在诱人,也是一种不花钱的享受,随着老师念出跟着伸长脖子张开大口猛叫一句very good!
真的是彼一时此一时,现今区区西餐一块牛排不在话下,可是再好的牛排咬不动了!
顶早的洁而精 洁而精川菜馆在雁荡路复兴公园后门出口的左首,门面座(坐)西朝东北,大堂的规模也不小,有点气派。可是它的原始老店我见过(没资格进去吃过),原是缩在现今妇女用品商店后面一条小马路麦赛尔蒂罗路(今兴安路)的一幢民居里。没有门面,由于是新式里弄房子,若走正门就要转弯抹角进弄堂,于是这餐馆的门就开在临马路的后门,其店牌匾挂在门上还是就写在后门旁边墙上如今记不得了。现在画的是想当然匿(捏)造的。
小常州排骨年糕 现今的排骨年糕,排骨是油炸的,对这还马马虎虎,可是年糕也用油炸,端上来只好对之摇头了。年糕用油炸,表面结层皮口感极坏。旧时,最出名的是“小常州排骨年糕”,它的摊位设在今四川中路汉口路福州路之间,二十路无轨电车在此掉头。设备简陋但排骨和年糕的做法很讲究。它的排骨及年糕不用油炸,是用调理好的老卤汆焐,所以排骨嫩年糕糯而入味,成为一块响当当的小吃品牌。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在上海这许多名小吃,根都在外地,百分之百是外地人带进来的,这些人来到上海落了脚,为谋生干起了小吃行当,也由于有家有业了,就生根了,有了根自然会有做好做强的心思了。而今这些外来人做的小吃,因为他们都是“外来人口”的身份无根哪会有心?要他们做得像家乡特产那样,哪有这份心思?所有问题皆是此理:入行就要专。 罗春阁生煎馒头 旧时上海茶楼大都附有点心摊,其中多数是生煎包子,也有蟹壳黄。罗春阁是茶楼,开设在浙江路上。罗春阁的生煎馒头在旧上海是顶级名小吃,质量水准永保不变,而今有些名小吃消失了,还尚未消失的也会是开始稍好一阵,待有点名气就走样了(为免引来麻烦恕不点名了)。某天老伴从著名景点买来袋装的传统小吃,我尝了一口立马吐掉“这哪里是×××的双档?”
我对罗春阁的生煎,当年无能力消受,只是当学徒时常路过那里,闻到香味会停下脚步看师徒操作,我不知它的原料如何,但看了它对火候的掌控,那时的炉子是烧煤的,鼓风用的是手拉风箱,徒弟是看师父的神色、锅里冒的气来拉动风箱的力度及速度的,所以出锅生煎的底肚黄脆。
满庭芳臭豆腐 据说船王包玉刚回到镇海就是要觅臭冬瓜吃。借此说件趣事: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待了七年,学校教室大楼的周边总有几块长满野草的空地,却被老妻发现其中杂长有野苋菜,其梗是做臭冬瓜基卤的原料,就动手做起臭冬瓜了,做成了确是过瘾解馋好一阵,待到回上海时,老伴还将这坛臭卤甏塞在集装箱里运回上海。话说远了,拉回来说题目的,先说满庭芳(或是坊)是处于今福建中路广东路这一带,是旧称呼或习惯称呼则不详。这个臭豆腐摊很气派,我在此画的就是当时的场景,我能回忆到的细节都在画里,至于这位摊主的敬业精神我只够状其外貌无能表其内心了。总之,我有几年时间路过此地总是见他一如既往地油炸臭豆腐热忱周到地招待顾客。就此而已。如今的臭豆腐一点勿臭了!对已往的只剩回忆了! 佛陀街老正兴 在这个专栏里选进这个内容,是出于这也算是一件掌故,猜想五十岁之后的人不大会知道,想借此卖卖老。其实我也根本不知道,只是凭借过去的听说,并不亲见更谈不上进过老正兴,就在此骗人,岂不拆穿西洋镜丢脸。因为题已经定了,一套书的目录已付印不可更改了,只得如此杜造(撰)应付了。我在《上海掌故辞典》里查到。南京东路的慈淑大楼所处的3××号就是叫的饭店弄,是否就是由老正兴取的名,则不得而知。近日特去此处踏勘,走南京路、河南路、九江路、山东路、绕这幢大楼一圈,大楼的底层,是百货商店,地下车库的进出口,地铁二号线的进出口,楼中不像有天井,更那(哪)来老正兴。事已如此,怎么办?事已如此只好用画里的办法应付了。再次向读者们鞠躬致歉,并表态只此一遭,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