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民间来
作者:贺友直
1 1922年11月,我出生在上海。父亲是个职员。母亲只生了我一个。 2 我只有五岁时,妈妈就去世了。我仍依稀记得,出殡队伍里有不少戴红帽子的人,我捧着一个红漆的木盘,大人告诉我,木盘里竖的木牌是我的妈妈,我很不理解。我只觉得这队伍有趣。 3 爸爸把我托给在宁波乡下的姑妈。姑妈待我似亲出。
4 姑妈家里有一张很好看的床。
5 姑妈有时带我到寺庙求神拜佛。我对那些表现阴曹地府无常、小鬼和种种刑罚的彩塑感到既可怕又有趣。 6 在农村,穷人家的孩子是不知道有玩具的,要玩只有自己做。可我做的风筝从没上过天。 7 夏天,胆大的同伴跳进小河沟里玩水。我胆小,只会蹲在河岸上看热闹。 8 秋天,到坟堆荒冢地里捉蛐蛐儿。这是最有刺激性的玩意儿,但也会遇到意外风险。 9 冬天,把缸里结的冰取出来当“锣”敲,虽然没有声响,但也相当热闹。
10 上山拉松毛,捡柴火,或供家里烧火取暖用。
12 我幼年时,体弱多病,一有病,姑妈总是替我叫魂,供床公床婆。或许是命大吧,居然能一关一关地挺过来。 13 每年清明,总要祭扫先人的坟墓。但我最感兴趣的是可以上山采杜鹃花,祭完了有好饭菜吃。
15 给帮工送点心,也是贪图能吃上一份。
16 夜里看瓜,更是名正言顺地为了吃瓜,听看瓜老人讲七奇八怪的故事。 17 穷人家,只有过年那阵才能勉强过几天较“富裕”的生活。家家户户先是做年糕…… 19 腊月廿三祭灶,希望灶王爷上天庭为我家说上几句好话,以求来年赐予好运。可我盼望的是早点烧掉灶王纸马好吃供的祭灶果。 20 正月初一,平时冷落的村镇忽然有了声色。唱马灯调的一班接一班地挨家挨户演唱。 21 耍龙灯的也穿门入户意味降临吉祥。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几个赏钱。
22 在这几天里,大人们没日没夜地玩牌,孩子们也聚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赌钱。 27 每逢演戏出会,就可以穿新衣裳,邀亲戚来做客。大人、长辈都会慷慨地给钱允许买零食吃。
28 上学了,拜见老师的规矩是先向孙中山遗像行礼,再给老师鞠躬,还要敬上糕点。 29 我上的小学虽属县立公校,却是设在帝庙里。庙里的戏台也就是学校的讲台。戏台四周枋上画的三国故事相当的精致生动,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30 我最怕的是上算术课,每次交作业难得有不挨板子的。 31 但是我也有拿手的一招,有走红的时候。每到端午节,我画的端午老虎颇受婆婆婶婶们的夸奖欣赏。
32 1937年,我小学毕业,本打算到上海升学,不料发生卢沟桥事变,上海的形势也日趋紧张,父亲和我不得不逃难回到乡下。
33 日军进犯上海,不久,战火波及浙江沿海,从此,家乡不安宁了。 35 为了求得一顿饱,也会去抢有钱人家盖新屋上梁散发的馒头。 37 我的姐夫开了一家做旋凿的小铁工厂,厂里都是童工,我在这样的厂里做了三年工。
38 厂里的活少有能称得上有技术性的。所以,我几乎每种活都干。
39 把烧红的粗钢丝撮直是最累的活,一天下来,整个身子骨头也几乎根根都直了。 41 冬天,睡在钳桌下的水泥地里,经常冻得两腿抽筋。 42 一个月发一次零用钱,除去剃头洗澡,余下的钱逛一趟游乐场,这一天是最开心的。 44 西洋镜里有好看的画片,也有儿童不宜看的照片,每每见此,伙伴之间就会情不自禁地癫狂吼叫打闹一阵。
45 1941年,叔父见我在铁工厂里太苦,就设法把我介绍到一家小印刷厂里当学徒。学徒期限三年,学徒期间生死由天,中途离去要赔偿三年的饭钱。 46 我名为学徒,但不学印刷技术,老板(也叫先生)只让我跑外勤打杂差。有次到邮局寄包裹因没有带防疫证,被检查的鬼子打了一耳光。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被别人打的一记耳光。 48 吃不饱只得偷来吃。几个学徒躲在车间里,用油墨罐子当炉子,油墨盖当锅子,从厨房里偷来面粉和油做面饼吃。
50 晚上到夜校学英语。
51 霞飞路上有家外国人的店铺,橱窗里经常陈设着油画作品。每次路过总要隔着玻璃欣赏品味,往往被画的精湛技巧所吸引而舍不得离开。 52 我不懂油画是怎么画的。我用油墨当颜料在马粪纸上涂抹,以为这样画出来的就是油画了。 53 由于对老板的一点反抗,才满师不多久就被解雇了。 55 失业后,从上海回到乡下,在舟山的一个小岛上当小学教师。我竟然也会摆教师的威风打学生,每思及此,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憎恶和内疚。
57 在浙江到福建的公路上,见到被绳子缚成一串的壮丁。其实两群人都是壮丁,只不过一群是被抓的,一群中多数是被骗的。
58 没有跟日本鬼子碰过面,对过阵,吃了一年多的粮饷,多数人被遣返了。 60 穷困到交不出电费被剪线,给孩子煮牛奶买不起煤油的地步。
61 1949年5月25日一早醒来,发觉外面境况大变,换了一个天地。 63 最初,我被一家私营书店雇用,这家书店开设在茶馆楼下,老板之一就是在茶馆楼下卖生煎包子的。 64 这家书店没有编辑部、办公室。我家里住房小也没有画画的条件,要求老板解决,他们竟然要我到浴室里去画。 65 1951年8月,我考取上海连环画工作者学习班。 66 学习班结业后,我被分配到国家出版社工作。从此生活和事业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