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女报·Seaside

雨打麦浪


你相信爱情吗

在最初的最初,范一以为这是一个狗血的相亲故事。

范一在夜跑的时候认识了李大妈。李大妈身材保养得极好,穿一身名牌运动服,耳朵眼儿里常年塞着耳塞,脚下生风,逢人就笑,那精神状态,完全看不出已经六十多岁了。

连续夜跑一周都相遇,休息时,两人开始聊天,由浅入深。

“这衣服真好看,在哪儿买的?”“手机套挺好看。”“你在哪儿上班这么忙,白天也没有时间锻炼?”“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李大妈在得到范一的一系列简历之后,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儿子和老公都在加拿大,我儿子也还没有女朋友……”

作为大龄未婚女青年,范一心里有了一丝涟漪。

但是聊到更多她的家庭,她却又开始三缄其口。她三进一退,保持着虚浮的从容和客气。她被一层世故笼罩,范一和高手过招,眼前一片迷雾。想想可能李大妈抛出诱饵,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罢,便开始略略注意自己的言行,想尽可能地给李大妈留下好印象。能多一个选择,不是坏事。

一天夜跑完,李大妈一面疾行,一面问她:“你相信世上有爱情吗?”

如此宏大的问题,着实令范一吃了一惊。

她小心翼翼地答:“虽然这个年代都这样了……我还是相信爱情。”

她说的时候心里有点想笑,年近三十,谈过不下五场恋爱,范一始终没弄清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在她看来,只有性是纯洁的,而“在一起”是各种对现实的争取和妥协。是自律、索取、获得的组合。

李大妈诡秘地一笑:“绝对有爱情。”

顺子

彼此对于秘密的入侵,刚开始悄无声息,而后大张旗鼓。

李大妈告诉她,自己当年下放,曾深深地爱过一个男人。那时候她和她们队里6个女孩,负责照顾村里5棵柿子树、9棵板栗树。

都是城里的孩子,不会做饭,村里一个叫顺子的青年就给他们搭灶台,手把手教他们做。

那时候用水要去井里挑,轮班来。她挑不动,顺子偷偷帮她。

他干活时骨结粗大的手,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他们从来没有表白过。但是在李大妈看来,那些美好的细节不是表白胜似表白。鱼塘里起鱼了,那天中午大家都在顺子家里吃饭,顺子打菜到她面前,把大勺子抖一抖,青菜抖掉,又添一勺鱼。过年的时候顺子去县城卖兔子,她连续几天没看到他,像丢了魂儿一样。后来他回来,总是想找机会跟她说话。她也想单独和他在一起。紧张,慌乱,找不到机会。在他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之后,一个晚上,他忽然满面通红地跑过来,塞给她一只丝绢手帕,然后掉头狂奔。

77年恢复高考,李大妈考到省会去读大学了。顺子识字,他们开始通信。大约每年一封的频率。

顺子大约知道自己配不上她,面对她昭然若揭的爱,从来都是逃避。他只在信里说让她好好读书,他形容他们的差别是“土地和云”。

后来他做了木匠,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生了三个孩子。她嫁给了大学老师。

他们的通信从来没有间断过。从80年代初开始,以前没照过相的顺子,每过两三年都到镇上的照相馆去拍一张相片寄给她。刚开始是灰白的背景,后来变成了彩照,有挂历一样的幕布,再后来有了树墩子、栏杆等假风景的道具。相片旁边有金粉一样的字迹“某年某月某日”,这些字最后变成了数码字迹。

一个晚上,范一夜跑完才发现忘带钥匙了,等母亲回来的空,她去李大妈家小坐。李大妈把顺子的十几张相片拿给她看。她一张一张翻下去,这就是岁月啊,这就是爱情啊。范一的视线有点模糊。

把岁月还给自己

那一刻起,范一以为这是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倾听那些从黑白到彩色的历史,是范一的爱情观慢慢复苏、重塑的过程。李大妈告诉她,自己丈夫在很多年前有了外遇,是和自己的女学生,现在他们一起在加拿大。她像讲述别的故事,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伤心。

顺子是她强大的坚守。退休以后,李大妈拿着不错的退休金,还在帮妹妹做一种老年保健品的销售,收入可观。虽然一个人在国内,但她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有一个梦想,就是等70岁以后,到山里和顺子住在一起。

这个念头从5年前得知顺子的前妻去世后就朦胧地产生了。得知儿子在国外吸毒的时候,她的信念加号,得知丈夫公然陪情人的家属游玩的时候,她的信念两个加号,看到亲朋好友为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她几乎要迫不及待、奋不顾身地去过自己向往的世外桃源的生活了。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她一定要把70岁以后的岁月还给自己。

去年,她给顺子写了一封长信,表达了这个想法。顺子回信说他在山上还有一间祖母留下的破房子,因为水泥路没有修上去,老人去世后慢慢地就荒下来了。

李大妈把自己这几年存的私房钱12万元汇给了顺子,让他好好把老房子修葺一下。“不需要装修,能勉强住人就行。”

顺子不擅长表达,他的眼睛也不太好了。所以他没有回信。但是李大妈想象着他一个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修一幢关于爱情的房子,她心里就涌起澎湃的温暖。他弓着腰拿镰刀割草,平整地面,把木头运到山上去做房梁。他骨节粗大的手掌抚摸过抛光的木头,把它们严丝合缝地兑拢,做成他们的大床。

他们要把这遗憾的一生全部赚回来,让生命的余光摒弃不堪,重新厚重而温情起来。

回击

接下来,范一以为这是一个婆慈子孝的故事。

李大妈写信问顺子新房的进度如何,顺子没有回信。不管科技怎么发达,他们一直是书信联系,没有留过电话。这让他们的交往有朴实的味道,慢,暖,又不涉及现实生活。

但这一次,李大妈有点等不及了,她打114查到村委,又找到顺子家的座机号码。顺子的大儿子接的,他说兄弟们都在镇上做工,父亲也到外地去了。大儿子因为两年前出了车祸被截肢所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对父亲在修老房子的事一无所知,毕竟那块老宅基地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有三里地远。他说父亲近来很神秘。

原来他家里这样困难。李大妈有点诧异。同时也为顺子如此加强保密工作有些害臊。都这把年纪了,儿女们知道了,会不会支持?

李大妈在网上订购了一台电动轮椅,寄给了顺子的儿子。

这次顺子回了信。他说房子他偷偷在做,已经做了一半。他让她别再寄东西来,因为快递不肯送到村里。他在信的末尾很用力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他的风格一直都是这样,平静的,克制的,笃定的。那也是他的魅力所在。

范一想象得到,等他们的新房子修好,她将以诚意感动他的儿女。而后她毅然决然地向丈夫宣布离婚,在六十多岁的年纪里,要和一个真心爱过的农村老人度过余生,那对她丈夫是多么有力的回击。她真想将这个故事写下来,它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脑袋进水的女人

春天很快就来了。李大妈等不及新房修好,她们决定不惊动顺子,偷偷去看一眼。

范一带上了单反相机。她还记得她看过一则新闻,讲的是一个老人为自己腿脚不便的老伴修了一条天梯,几千个台阶,每一块石头都是自己搬上去砌好的。曾把她感动得泪奔。她想把顺子修房子的一幕拍下来,传到网上。

她们坐火车走了一千多公里,又坐汽车颠簸了几十里路,终于找到那个梦中的小山村。微雨贴着麦苗翻滚,匍匐渐近。袅袅炊烟在雨中被吹散,香气浸在每一寸空气里。少年在田埂上行走,眼睛里闪着干净的青光。一滴露水停在树叶上,企图映照整个世界。

李大妈按照四十年前的记忆,带着她穿过水泥路,往山上走。泥土倔强地粘在鞋子上,每走一段,两人就要停下来用树枝把泥剔掉。走了一会儿,气喘吁吁。

房子在哪?实在走不动了,也遍寻不见。

李大妈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池,又不大相信。直到看到一个山坳里的泥房子还以半坍塌状杵在那儿,李大妈的感慨和激动慢慢消停,脸上浮动着疑惑的暗光。

最后范一无法再坚持,两人打道回到水泥路上,去找顺子的家。

门口坐着一个40岁左右的无腿中年人。旁边一个老太太,目光呆滞,在剥一篓青豆角。

李大妈问,是顺子家吗?老太太说:“顺子跑啦!不知道哪个神经病给他汇了一笔钱,就跑啦!”

那中间又回了一次信呢?就是那次回来到镇上去接了个轮椅,走后再也联系不上啦!

老太太是谁?前年娶的新老伴儿啊。村里聚了一些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这件稀奇事。

每年都有个女人给顺子写信,听说寄钱的也是那个女人。那女人想在山里修一幢房子和顺子过日子,对于一个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里的老人来说,这简直是酷刑。村里人都想往镇子里跑,谁会往山上搬啊,上山下山都困难得要命。

最重要的是,顺子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十几万块钱啊。

村里的老人们都特别特别不理解那个脑子进水的女人,她为什么会忽然寄钱来?忽然天降财宝,换谁不想出去风光一圈儿?

李大妈有点站不住。范一扶着踉踉跄跄的她往水泥路上走,两人想找一辆三轮车拉她们出村子。半天等车等不到,李大妈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湿了松弛的眼袋。范一忍不住问,四十多年了,为什么中间不来见一见呢?

李大妈说:“事情多……”范一明白了。她爱的并不是他,而是她未完成的一个梦想而已。爱一个人,永远会奋不顾身奔他而去,哪怕背着刀,走一步掉一块肉,也要爬到他身边。而爱上的梦想,可能和对方的梦想大相径庭。对于顺子来说,灯红酒绿,年轻的站街女郎,才是他这辈子没体会过的遗憾,你要完成你的梦想,别人要完成别人的梦想,你有什么资格规范别人不辜负你呢?

直到这一刻,范一才知道这是一个冷笑话。

柴油三轮车“突突突”地驶来了。范一和李大妈一起坐进去。阳光投射到她脸上,她第一次发现李大妈那么苍老,与夜跑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这个阔别了将近四十年的小山村,在这个老太太浑黄的眼睛的注视下,渐行渐远。

 

4月既天真又性爱的白羊座

雨打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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