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李渔的家厨王小余,菜做得好,脾气也大。他在掌勺时,对旁边的人说,“猛火!”烧火的,就将火燎得旺旺的,像大太阳一样。说,“撤”,赶紧递次撤下柴禾。说,“且烧着”,就丢在一边不管。说,“羹好了”,伺候的人,赶紧拿餐具,稍有违背他的意思,或是耽误了时间,必像对仇人一样大叫怒骂。
王小余做菜很抓狂,他站在灶台旁,全神贯注,两只眼晴瞪得老大,只盯锅中,屏声静息,除了挥动铲勺的丁当碰撞,静得听不到其他声音,李渔说他“像一只鹤”。
李渔为什么点赞王小余像一只鹤?他对这位家厨太喜爱了。鹤,除了有潇脱的形态,还有高雅、俊秀的神态,飘逸、灵性的情态。王小余做菜有个性,就像唱歌的有夸张的举止表情,厨师有厨师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唏嘘自己的私人感情。
像一只鹤,是说这个人的状态,非常投入,二目炯炯,物我两忘。一门心思,深陷其中,浸淫着、沉醉着,天地混沌,潜伏在自己的世界。
关于鹤,我们联想更多的,是它飞翔时的样子。我在水草丰茂的苏北湿地,遇到过一只闭目养神的鹤。那是只蓑衣鹤,背上耸一件“蓑衣”,像一个人,站立在那儿,安静地想它的心事。鹤在静止时,一动不动,像一个沉默的人。这个世界,有披蓑衣的人,也有背蓑衣的鹤。
静默水边打鱼的人像鹤。他在水边打鱼,一动不动,满耳都是风声、水声,但这些他听不到。他只关心鱼和网,网中进一条鲹鱼,或是青鱼,了然于心。打鱼人身披一件蓑衣,头戴斗笠,雨水,一滴,一滴……沿着一根根草尖,顺势而下。
画画的人,也像鹤,他在画画时,眯缝着眼晴,虽没有像鹤那样,单腿独立,却是在凝神琢磨,有鹤的淡定和从容。
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像鹤。朋友老杜,是一个经常出没各类大小场合,拍会场照的人。老杜在拍照片时也像一只鹤,一只眼晴闭着,一只眼晴瞪得老大,老杜沉浸在现场的情景之中,抓拍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而有意思的是,像鹤的人,看别人也像鹤。有一次,老杜在拍一个人做讲座时,透过镜头,他看到听课的人,像两种不同表情的鹤:有人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脖子伸得老长。当然,偶尔也会看到有一两“只”低头打盹的鹤。而那个在台上演讲的人,神采飞扬,双眸发光,像一只扇着翅膀、飞翔的鹤。
汪曾祺的儿子汪朗回忆,父亲晚年时,一个人,双手捧一杯茶,坐在沙发中一言不发,静静地想事。那模样,有点像高僧入定,只是眼睛睁着。一看到老头这般模样,家人就知道他又在想文章的事了。
汪曾祺像一只鹤,一只琢磨文章的老鹤。
(熹微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