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新加坡,读到一则跑步的故事。一个青年和一个老人清晨在公园跑步。青年矫健活泼,老人瘦弱迟缓。本来跑在老人后面的青年,很快就冲到了老人的前边。他优越地回头叹道:咳,你们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啊。老人并不生气,边跑边对超过他的青年说,年轻人,你的前边是什么呀?青年说,是路啊。老人又问,路的前边呢?青年说,还有一座桥。老人说,桥的前边呢?青年说,是一片树林。老人问,树林的前边呢?青年说,也许是山吧。老人问,山的前边呢?青年说,我看不见,恐怕就是生命的尽头了吧。老人说,那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呢?我心里一惊,感受到一种苍凉的智慧。
三个多月前,我走进江南山里一片竹海,请山民教我认新竹老竹。知道世间植物,唯有竹子长得最快。传说一个小学生放学回家,将书包挂在一棵竹子上,坐在竹林下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够不着书包了。真是一份关于速度的俏皮!我仿佛看见一棵挎着书包的新竹正蹿入云霄去天堂上学。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世故的快时代。我忽然想起朋友的农民老父。当年幼的我们笑他不开眼时,怎知他早就明悉了慢的昂贵,就像公园里那位慢跑的老人。但当我想到那个跑步的故事,却也不打算责怪那位心怀优越感的青年。如果青春是用来挥霍的,他便拥有快跑的资本。
连快跑都不敢的青年,岂不是枉费了青春?于是我的眼前不断闪现那棵挎着书包飞向云端的湛绿的新竹。它的速度令我恐惧,可它挎着书包的样子又让我开怀大笑:挎着书包的竹子毕竟不那么老谋深算,它是去上学吧,去做人生的学徒。
去做人生的学徒,这又让我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卓别林主演的一部电影《舞台生涯》,卓别林扮演一位名叫卡菲洛的喜剧演员。我记住了这电影里的一句话:当卡菲洛历尽艰辛终于以他精湛的技艺博得观众狂热喝彩时,女友激动地对他说,他的表演使同台的那些演员都成了票友。卡菲洛却严肃地答道:“不,也许我们都还是票友,要在艺术上真正有点造诣,人生是太短暂了。”
卡菲洛的谦逊和“上学”的竹子时常让我体味艺术的艰辛和生命的局促。我写作,与其说是为了要告诉读者什么,不如说是在向文学讨生命吧?艺术和写作恰可以盈满我们的精神,放慢我们生命的脚步。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假如人生快似一竿绿竹,以我这并不年轻的生命,仍愿做背着书包的那一棵,急切努力,去做人生的学徒。
(史志鹏摘自《铁凝经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