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复曾在微博中写道:得病之初我不断在考虑,如果我只有100天好活,无论如何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好好地做几件事:让我的亲人、朋友知道我真心爱他们,我要跟他们一起度过难忘的时光……
2015年6月29日,由高晓松执导、李开复真实出演的微电影《向死而生》首映礼在北京喜来登长城饭店举行。十几人的乐队在舞台的一边吹奏着D大调卡农,但节奏明显慢了许多,屏幕上的画面跳动着:李开复虔诚地跪在黄色的祈祷垫上,他孤独地漫步在沙滩上,他安静地被推进CT机里……
音乐停了,追光灯一路跟着,把李开复送上演讲席。这是李开复暌别聚光灯17个月之后第一次与大陆公众见面。他的头发依旧黑亮,西服依旧笔挺,只是这个曾经任职苹果、微软、谷歌三家上市公司的总裁级人物,创新工场的创始人,如今又多了一个身份—癌症患者。
“健康、亲情、爱,才是永恒。牺牲健康去换取所谓的成功和梦想,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从喧嚣到沉寂,从巅峰到低谷,这是李开复在17个月里对生命的顿悟。
母亲:你不记得的那些日子,一直印在我心里
17个月前,刚刚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李开复远离一切工作回到了台北,有空就陪着母亲在台大校园里散步。李开复的母亲患了轻微的失智症,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记不清了,她只是逢人就问“你乖不乖?”“我乖不乖?”这大概是她此时最在意的价值了,以至于当所有记忆都已散去,唯有这句话刻在心里。
早上的阳光照进房间里,母亲穿戴整齐地坐在窗口,阳光照在她大红色的衣服上。李开复从屋子里走出来,紧紧地拥抱母亲,然后挨着母亲坐下。母亲下垂的眼袋有些红肿,她将李开复的脸捧在手心里,问他“你乖不乖?”
“乖,我很乖!”李开复回答道。“你不乖哦,我要打你,把脸凑过来。”
母亲在李开复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满脸皱纹地堆笑。17个月的时间里,李开复常与母亲重复这段相同的对话,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喝一杯母亲亲手榨的果蔬汁,接着坐在沙发上陪母亲发呆、打糊涂牌、抛接小皮球。
李开复11岁离开家乡,到美国当起了小留学生。之后,他一路打拼,忙于工作,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陪在母亲身边,也从来没有像个孩子一般腻在母亲身边。对李开复而言,这次生病也算因祸得福。眼前的母亲已经不记得曾经在美国时的一幕幕了,可那些画面却清晰地印在李开复的心里。
临去美国之前母亲交代了两件事:第一,要娶一个中国老婆;第二,每个星期写一封信回来。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李开复一次次地将那些写满密密麻麻中国字的信纸,塞进最便宜的邮筒里,然后母亲逐字圈点寄回,只为了让他不要忘记汉字、忘记家乡。
在异国求学的日子里,李开复的母亲每年都会抽出半年时间到美国照顾他。面对陌生的环境与语言,母亲整天待在狭小的房间里,安静地烧菜、打扫房间,只是等儿子回来说上几句话。她唯一的休闲方式是看一档猜价格的节目,主持人拿着一棵白菜或者一个杯子让选手猜价格,母亲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大笑,她只是自顾自地说这个人蛮帅的,那个人不可能赢。就在这种近乎失语的状态下,母亲陪着李开复走完了中学时代。
2005年,这是李开复人生的最低潮,他前脚刚刚宣布加入谷歌,老东家微软后脚就将他告上了法庭,舆论甚嚣尘上,“吃里扒外”“泄露商业机密”等标题见诸报端,很多未经查证的事件被搬上报纸电视。那时,李开复的母亲已经被查出患有轻微失智症,虽然她打起麻将依然很厉害。可在这件事情上,母亲选择了失智,她从来不过问李开复的官司,只是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直到微软、谷歌、李开复三方达成和解,母亲才告诉他这段时间自己有多么担心。
加入谷歌之后,李开复每天都在谈合作,全世界到处飞。而此时,母亲的记性已经越来越差了。有时李开复回台湾去看她,她也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旁人提醒她:“这是开复,是你的幺儿来了。”母亲也只是摇摇头。
在李开复母亲95岁的生日寿宴上,几十人围坐在桌边夸奖她健朗的身体,却忘记了她减退的记忆力,早已成了一个孩子。小女儿德亭提议照一张全家福时,母亲却突然开始抱怨自己的大腿发痒,用僵硬的手指用力地抓挠着。李开复担心母亲把自己抓伤,就为她戴上了一副手套。母亲仔细端详着那副红色的手套,仿佛记忆的闸门被开启了,脸上的皱纹一点点舒展,目光一点点明亮,她笑吟吟地望着李开复,突然用手捂着眼睛,然后又将双手张开说:“宝宝在哪儿呢?宝宝在哪儿呢?”李开复的眼角湿润了,自己小时候得水痘时,母亲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逗自己开心。李开复知道,虽然她忘记了一切,在内心深处却为自己留下了一段记忆,那是最温暖的爱。
错综交织的扫描线从李开复的身上掠过,他平静地躺着一声不吱。
2013年9月,在经历了两个多月不断重复的挂号、等待、游走于不同医院与科室、多次核磁共振与CT检查之后,医生要求李开复做PET(正电子成像检查)。按照程序,PET检查一周之后才能由主治医生确诊,可李开复已经等不及了,时光流逝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生死般的煎熬。他鼓足勇气走到负责操作仪器的医师身旁,询问他发现了什么。医师隔着厚厚的口罩,眼神笃定:“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限,我不能告诉你。”
几分钟的沉寂,李开复几乎哀求着:“你即使看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拜托了,拜托了。”
医师的心被柔软地碰了一下,他低着头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有这个权限,但是你可以自己看,看有多少亮点。”医师熟练地取走李开复的保健卡,将它装进档案袋,故意没再看他。
李开复赶紧走到电脑屏幕前,仔细地盯着屏幕上的画面,那腹腔之内罗列的是什么?那红彤彤刺眼的光斑是什么?
医师叹了口气,告诉他:“这太不可思议了,一般人顶多两三个光点,你居然……”
李开复痴痴地望着屏幕,那二十几个罗列着的光斑,仿佛聚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李开复的腹中剧烈地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秒之间蒸发殆尽。
经医生判定,李开复是淋巴癌第四期,腹部有二十几个肿瘤,情况不乐观。
李开复回到公司,瘫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北京喧闹的城市炫光,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家人,特别是自己的妻子先玲。她22岁嫁给自己,一个人操持着全家。如果自己走了,她该怎么办?想到这儿,李开复已经是两行热泪。他又一次想起了他们的相遇。
1982年6月,李开复从美国回台湾过暑假,相亲认识了与父亲同为台湾“立法委员”的谢伯伯家的女儿先玲,靠着家里人给的“恋爱资金”,李开复和先玲吃遍了台湾的小吃。就是这一通海吃,李开复把先玲“骗”到了手。1983年8月,李开复准备攻读博士,为了能安心读书,他决定先把家安定下来。这时李开复与先玲刚刚认识两个月,但是先玲毅然决然地决定追随李开复。1983年8月6日,李开复与先玲在台北举行了婚礼。婚后,先玲放弃了台湾优越的家庭,远赴重洋来到美国做起了全职主妇,靠着李开复微薄的奖学金勉强度日。
2012年,李开复罹患癌症之后第一次住院开刀,先玲却因为要在北京照顾小女儿德亭而无法陪同他。虽然只是腹腔镜的小手术,但手术室内洁白的墙壁与赤眼的手术灯还是让他感觉到恐惧、落寞,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麻醉剂一点点地推入身体,那几百毫升的液体在自己的血管里狂奔,冰封了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他仿佛感觉自己是生命洪流里被拍起的泡沫,马上就要破掉。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将自己捧起,若是先玲在这里该有多好。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麻药渐渐失效,李开复睁开昏沉的双眼,姐姐姐夫已经早早地守在身旁。他们祝贺他手术成功,但是李开复却感到了一阵伤感,他闭着眼不愿说话,疲惫地听着窗外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声、工厂的马达声,甚至空调旋转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就这样从午后听到了黄昏,那工业文明的冰冷的嘶吼让他觉得越来越寒冷,越来越孤独。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依赖先玲。
突然,病房门开了。李开复慢慢地睁开眼,走廊的灯光将那个人的身体勾勒了出来,她慢慢走近,微笑在那张娃娃脸上显得格外迷人,是先玲!病房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先玲走到病床前紧紧地拥抱着李开复。原来先玲知道李开复喜欢惊喜,于是和姐姐姐夫特意设计了这样的见面方式。
在确诊滤泡性淋巴癌第四期后,李开复考虑了多个就医场所,最终决定回到台湾。他们在台湾的山上买了一栋很大的平房,打算在这里养病,两个人为了装修,不得不暂时居住在马棚改造的临时房里。每天都很繁忙,这边埋头设计新居,那边要到处寻找便宜的建材。李开复笑着说,那是充实而快乐的日子,他还记得自己看中了一批纹理清晰的大理石,他将这些大理石塞进了车子的后备箱和车里的每一个缝隙,以至于车头在行驶的路上几次翘起。
1000块大理石被堆砌在客厅的地面上,李开复兴奋地告诉工头:“这些大理石的纹理都是可以拼在一起的,麻烦您多费心。”
“这怎么可能?!”那个从南美洲移民来的工头几乎是尖叫着,“就算花费一年的时间,也无法把这么多大理石拼在一起,我才不会让我的工人做这么愚蠢的事!”于是两手一摊转身离开了。
望着工头远去的背影,李开复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是一旁的先玲笑眯眯地说:“我们自己来。”
接下来的日子,李开复和先玲每天都趴在地上像玩拼图一样,比较着每一块的纹理,从早拼到晚,直到腰酸背痛,两个人就躺在地上睡上一觉,然后起来接着拼。经历了几天几夜的拼搏,两个人携手将最后一块大理石放在了墙角。李开复盯着眼前地砖上的纹理一路追随到窗外,窗外的树林青翠,流水潺潺,李开复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装修了,妻子在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有我陪你,一切都有希望。
随后,李开复经历了半年的化疗,又花了9个月时间休养,这期间先玲一直守候在李开复身边从未离开。在李开复的新书《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里,李开复写道:虽然真实生活里,我从来没有亲口对她说,但是我觉得如果不是她守护着我,我大概也没有办法守护我自己……
女儿:最幸福的事,是陪着你们一起成长
2005年加入谷歌之后,为了招聘到最好的人才,李开复每年都会到各地大学去演讲,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人的礼堂都会爆满。这期间李开复给年轻人写了7封信,出了5本书,做了500场演讲,办了创新工场,其目的就是用自己的专长鼓励年轻人,但是他却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女儿。
李开复有两个女儿,30岁那年,大女儿德宁降生在美国加州。初为人父的李开复将德宁轻轻地抱在臂弯里,那胖嘟嘟的模样让他陶醉,他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将德宁哄睡,将她轻轻地放进小床里。德宁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很少哭闹。女儿长大后,李开复只要有时间就会陪女儿打电子游戏,玩旋转木马。
2005年,李开复离开微软,加盟谷歌,举家迁回了中国。德宁因为不适应国内的教育,在课堂上很少发言,李开复就给她讲自己在比尔·盖茨面前发言的经历,并制订了每天举手计划。就这样,德宁一路成绩出众,考取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成绩优异的她,完全可以和时尚界的顶级设计师一起工作,但是她却立志要为弱势群体设计服装。
与大女儿德宁的乖巧懂事相比,小女儿德亭就调皮很多。两岁时,李开复告诉她不要把口香糖粘到头发上,她却偏偏要粘上去试试,最后只好剪掉头发;李开复让她多吃蔬菜,她偏不要,生气的时候甚至用剪刀把蔬菜剪成碎片……小女儿德亭一天天长大,她的叛逆越发严重,她开始撒谎、拿别人的东西,甚至在高一那一年里,德亭从未交过作业。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只好拿她和姐姐德宁做对比:“你姐姐品学兼优,而你呢?”
李开复得知自己罹癌之后,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女儿,特别是一个人在美国的德宁。后来,德宁还是通过母亲先玲知道了这个消息,立马打电话给李开复,失声痛哭。他只好安慰德宁自己有最好的医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她不要担心。
突如其来的疾病开始让李开复思考,自己究竟和女儿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2014年暑假,德宁返台的前一天,李开复一早就忙乎开了,买菜、做饭、装饰房间,然后急匆匆地赶去机场接女儿,看到航班动态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两地的时差,扑了一场空。
那个暑假里,德宁和李开复来了场促膝长谈,她告诉李开复妹妹一点都不快乐,因为她不喜欢自己。这时候,李开复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看到了德亭的缺点,却忘记了她身上的创造力。
为了帮助德亭找回自信,李开复用了9个月的时间,抄了上千张单词,每天陪女儿一起记忆单词。学校里的功课,只要女儿需要,李开复都会一路陪读。有了父亲的陪伴,德亭也在一点点改变,她用黑色的墨水和缝衣针在自己的虎口上文了一个单词“try”(尝试),激励自己不断努力。后来,德亭顺利地通过了SAT,成绩也一路上升。更重要的是,德亭比以前快乐了很多。
2015年4月中旬,德亭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尖叫,李开复和先玲急忙走进房间,德亭拿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纽约大学录取我了,400个人申请摄影系,只有30个人被录取了,有我!”
李开复说,就在前不久,德亭悄悄将自己虎口上的刺青换成了“stay gold”(光辉永驻),以鼓励自己在大学里继续努力。他觉得很幸福,可以陪着女儿一起成长。
就这样,在家人的陪伴下,李开复在抗癌中一直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积极应对治疗。最近的两次检查均显示,李开复腹中的肿瘤已经消失。这是医学上的奇迹,这是李开复的向死而生。
李开复曾在微博中写道:得病之初我不断在考虑,如果我只有100天好活,无论如何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好好地做几件事:1.让我的亲人、朋友知道我真心爱他们。2.我要跟他们一起度过难忘的时光……
(本文图片均来自纪录片《向死而生》)
黄小黄责任编辑[email protected] T:010 5241 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