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库索:旅日专栏作家,现居大阪,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地。
从前是信誓旦旦的:夏日就要在镰仓度过。其实去得多了,内心颇为犯愁,江之岛水族馆和镰仓高校常常游客泛滥,川端康成的文学巡礼和小津安二郎的北镰仓足迹总不能重复寻访。想要去得更远些,例如森山大道和中平卓马流连的逗子和叶山一带,川端康成晚年在那渔港边有一间小小的公寓,他是在那个房间里自杀的。又索性去得更远,三浦半岛的最前端或者横须贺的海军基地,不与观光客为伍,海却是好的。
犹豫不决之时,听说材木座海岸的光明寺正在举行观莲会。自从学习花道以来,春夏秋冬都心念着莲花,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一场。不顾是深夜,匆匆拨通寺院的电话,良久才有一个小和尚接起电话,说明来意,对方沉默许久,才支支吾吾道:“你是想参加明天傍晚的‘净土莲想’吗?”原来观莲是不必预约的,倒是每年盛夏傍晚会有一场小型演出,前半场是演唱会,后半场是朗诵和怪谈故事,观客多为当地居民,坐在寺院的长廊里隔着莲池观看,像是乘凉消暑的余兴节目。“就看这个吧!”在听筒那端来来去去仓促的脚步声中,那小和尚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想必寺院在这个时节总是繁忙,他也是临时被派处理事务的,问过我的名字和电话之后,便算是预约上了。
于是在日本列岛最炎热的这个夏天,又一次来到了镰仓。光明寺傍晚的风很大,鹤唳风声中夹杂着知了疯狂的叫声,莲池前已坐定不少人,并不三三两两地闲聊,只是寂静地望着莲池,等待着开场的一刻。寺院里的僧人不时走到众人之中,叮嘱如果感觉到中暑一定要进屋吹冷气,像为这炎夏感到抱歉似的。其实热也并非全是坏事,今年的莲花开得比往年都好。又听另一位僧人说,池子里的莲花是大贺莲,这花由一颗从泥炭层中发掘的古莲籽孕育而来,那种子竟犹同化石一般,人们认定它是2000年前的植物,又称之为“两千年莲”。
登场演唱的是湘南男子二人组,话筒立在莲池中央一座小小的石桥上,歌词都是些“镰仓”“江之电”“海滩”“祭典”“夏天”之类的当地元素,弹奏的却是乌克丽丽,镰仓大约是全日本最像夏威夷的地方,这样的组合倒也很有意思。听说两人从未离开过镰仓,唱的都是这附近的日常生活景象,发行过五张专辑,除了观莲会这样的特别活动,还会在每个满月夜举行小型演出,夏日里就巡回于附近海滩上的各个海之家,一点儿都不清闲。
那日的观客不过七八十人,多数对演唱者已经很熟悉,偶尔跟着合唱一两句,稀疏地鼓掌吹哨,多数时候是沉默,缓缓摇动着印着广告的纸质团扇。唱到高潮处,忽而一阵风,莲花也齐齐鼓起掌来,伴奏是铺天盖地的蝉鸣、海风掠过声和寺院报时的撞钟声。我看过很多热闹的演唱会,第一次身处这样彻底融于自然的时刻,很是恍神。
“我是材木座出生的,我的父亲在八年前去世了,那日也像今天一样,是一个猛暑的天气。如今我也成为了父亲,有个四岁的孩子,所以要唱这首歌,有很多回忆。”桥上的人说着,唱起一首《江之岛》。来月就是父亲的忌日,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唱歌的人不会再为死去的人哭泣,伤感也淡化成美好的回忆,最适合发生在这小小的寺院里。
偶尔歌声会被打断。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推着轮椅站在墙角,轮椅上坐着一个歪着头的男人,不知他能不能听懂歌词的深意,只是间或发出“啊啊呀呀”的一两声叫唤。唱歌的人并不恼怒,举起手来跟他say Hi,观客一齐回过头去,脸上都挂着微笑。不必猜测两人的关系,我回过头去看了几次,他们始终紧紧地握着手,脸上露出宁静的神情。那时候飘荡在长廊里的歌词是些什么呢?是“纵向是你,横向是我”,是“相互交织成布,也许总有一天会呵护某个人的痛苦”?哦,是中岛美雪的名曲《线》。眼前这个歌手,也许永远都红不起来,可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傍晚,谁还会在乎红或是不红呢?已经在一个夏日给予人最大的感动。
又有穿黄袍的僧人登场,齐齐坐在莲池旁,开始吟诵阿弥陀经,笙和笛一起伴奏,有人朗诵着“万岁千秋乐未央”。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天气真的凉了下来,在说起小泉八云的怪谈《无耳的芳一》的故事时,我确实感觉到了一阵凉意。正是黄昏降临的逢魔时,池水在摇动,荷叶在摇动,花苞和落下的花瓣在摇动,水草和树林在摇动,当世界摇曳之间,群鸟纷纷乱飞,燕子或是麻雀。
莲池的对岸,寺院的语境里那里是“彼岸”,有一座新建的八角堂,好多次我抬起头,只见佛堂里一尊阿弥陀佛像就站在二楼的窗前,自始至终凝视着我。第一次视线交汇之时,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旁边一位老人全程好奇地偷望着我这个外来者,这下便缓缓开口了:“这尊佛像啊,视线穿过了由比滨和江之岛,一直眺望着远方的富士山哟。”彼时我的人生正在经历一些心虚难宁的变故,稍微得到了点慰籍,也许回忆皆伤。抬头再看,那尊佛像永远站在最高的窗,永远凝视着你。
镰仓的寺院和京都不同,它没那么重,尚有少年感,大约是多亏海的缘故。在京都和奈良流连于山之寺,在镰仓再看到海之寺就觉得很惊喜,它们的规模与京都自是不能比,可若是在小小寺院里观看佛像之时,突然闻到一阵潮水的味道,就会成为无法忘怀的绝妙体验。材木座海岸的光明寺,是镰仓离海最近的寺院,听闻有人有更绝妙的体验:在不远处的海水浴场里游泳,游至海水刚刚漫过胸部之时,猛然一回头,就看到这寺院的山门突然出现,仿若漂浮在海天的尽头一样。
回家后我找到一张照片,原来登上光明寺的后山,还能看见茫茫海上的江之岛,以及更远的远方的富士山,在冬季晴朗的日子里,披着一层皑皑积雪。“若是站在这山上,即使是海啸也很安全吧!”材木座民宿的老板这么跟我说。
那天我在离开之前,看见那佛像下的池中正有一朵含苞的莲花,毫无疑问在次日清晨就会绽放。次日寺院里要举办献灯会,参道上挂满了灯笼。这献灯会原本是为了祭奠材木座的海难牺牲者而举行,从前在海里流放灯笼,近年来演变为孩童提着灯笼向着海边巡游。走出山门,我又回头去拍灯笼,就有一只黑白两色猫从我身边跑过,并不惊惧,直直盯着我。是听说这寺里有很多猫来着。
夏日的海滨城市,临近七点天还没黑,半轮月亮就挂在天上。我朝着有海水味道的方向走去,扛着帆板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遛狗的老人从我身边经过,接着就在材木座的海滩了。有人在海滩上做瑜伽,一个小孩拿着渔网跑来跑去,一个青年坐在栈桥上长久地望着海的彼岸,另一个男人拿着冲浪板加速冲进大海……白天聚集在海之家的人群已经消散了,只有一长串的灯还亮着,夕阳染红了海,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剪影。
此时我突然后悔没在寺院里逗留得更久。若是在光明寺里,此时一定也是月光洒下莲池,后山虫鸣阵阵了吧?此时的光明寺,若是站定久立,从遥远的地方一定会传来窸窣细碎的声响,是了,是潮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