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女友·家园

信鸽邮局

作者:文 榛生 编辑 骆永融
时光深处里,食言负心的我,消失无踪的你,那年我们十五岁,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1

那时候我还叫小福。人们都叫我小福。我爸,我妈,我全部的亲戚,我的邻居,我的同学,还有你,都叫我小福。那时候家乡就是家乡,一座山,一条溪水,一个老菜场。买菜遇见熟人,还会被送两个咸鸭蛋。那时候真好,想找你,直接到你家楼下喊就行。想找我,往我家院子里扔一颗小石子儿也行。小石子儿击中玻璃但不砸坏玻璃,那声音清脆悦耳,真好听。那时候家乡还不是梦里的,还是唾手可得的漫漫时光,青绿山水。

二十年后,高铁上播放着一个广告。画面上写着:车票,出发地:现在,途经:岁月,到达:乡愁。

我一个人回去。但我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家了。我家早就搬走了,我的父母亲戚都住进了城市。我只能住在家乡的后代人开发的民宿里。民宿很多很多,家乡的山水成了很赚钱的山水,每一间民宿的主人都是千万富翁,这里不再有穷人。

我知道其实我回不去了,我的心已经如此老,如此沧桑。我知道我不会去找你,即使去找你也不会见你。但我还是回去,回去想看到你。多么矛盾的心情,就好像一只鸟从不想吃橡子,却一直在寻找橡树;就好像我从不奢望、甚至从不愿意回到过去,脚步却在往回忆里走。

助理打电话给我,问我演出的时间是否改期。我应该让她帮我推迟几日呢,还是如约进行呢?助理迟疑片刻又说:“徐先生来找过你,他说等你回来约你见面。”又补充说:“他很生气。”

徐确山,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经理人。我们在华沙认识。在华沙的时候,我很穷,穷到每一支烟都要抽到用门牙衔着的份儿上。徐确山介绍我去一个对中国文化特别感兴趣的波兰人家教孩子说中文,“每天聊个50欧的”。可那时候我觉得穷有穷的好,没钱,也就没有什么欲望;没有欲望,烦恼就少。我只想去孤儿院帮孩子们扎辫子。“你呀,从来没见过什么钱,也就不知道钱的好。”他怂恿我,“起码你可以买条蒂凡尼项链儿啊,演出的时候大项链一戴,哗哗放光,那等于是为国争光啊!”

他自己涉猎的兼职有餐馆、布料城、二手包……他是全波兰最有钱的中国人,开着奔驰去餐馆端盘子。

“好像你赚过大钱似的。”我挖苦他。

他呵呵笑:“咱们会赚大钱的。”

“咱们?谁和你是咱们!”

2

比起教有钱人家的孩子说“你好”“我很好”“我喜欢饺子”“我要买一块橡皮”,我更愿意去孤儿院做义工,那里的女孩喜欢我帮她们梳头,而且她们喜欢我的手。弹钢琴的手,是我爸认为正确遗传了他的基因的手,手指长,手比一般人的大,而且有力。所以,他坚持把他的梦想给我,不管我需不需要,乐不乐意接受。

我帮女孩们涂一点口红,她们的小嘴儿可真美。我对她们心有戚戚,大概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样孤独无依的人。“独在异乡为异客”,小时候不觉得这句诗有多孤单,在华沙的五年,彻底了解了那丝丝入扣的凄凉。也许孤独是一种信息素,就好像死去的蚂蚁会吸引到同类来收尸,所以我吸引了徐确山,他说我是他在华沙唯一的朋友。

有一次正在孤儿院和孩子们浓妆素裹,突听到一声凄惨的“狼嚎”,然后徐确山被人从后厨房搀扶出来,呲牙咧嘴正准备和我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我先问。“为了保护你。”他说,“我是你未来的投资人,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嘛!”很久以后,后知后觉的我才知道他听说我一直去孤儿院做义工,于是也去做义工,那天是炸鱼烫伤了。

我后来改名为米芾,和宋代的大书法家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更雅致,更清秀,更符合走红的八字命格。芾,草木茂盛的意思,而不是俗气的小福。现在它代表的是一个中国年轻钢琴家,代表的是年轻人乐意接受的市场。徐确山帮我在华沙办了第一次独奏音乐会。

演出之前,排练的时候,我弹了所有的曲子。他说米芾你知道吗,你弹所有的曲子都很悲凉,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说着说着他居然哭了,“就好像是很爱一个人,阔别已久,又相遇了,可是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3

小时候,我家有一台很旧的星海钢琴。那是我爸的钢琴。在那个年代,钢琴之于我的家乡,就好像仙人掌之于北极,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事物。然而我爸去省城买了一台钢琴,真的买了,花光家里的积蓄那样地买了。可是怎么把琴运回家是个难度很大的问题。我爸说琴运到以后琴也基本上废了,他又千里迢迢去省城请来了修琴的师傅和调琴的师傅。俩师傅吃住我家一星期,把琴修成差一个半音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爸把他们送走,我们家已经家徒四壁,我妈差点和他离婚。然后我出生了,我从出生起就在走音的钢琴曲中长大,我会走路后就把这架老星海当玩具,我能弹琴了,就一直弹差了一个半音的曲子。上学了,我是音乐课老师,因为音乐课老师有一个会弹钢琴的学生,她可以放心地回家给孩子喂奶。

我用老师的手风琴伴奏,手风琴我也会弹,都是琴,都差不多。

我看到人群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灼灼地看着我,那是八岁那年的你。

人在什么时候开始有爱情?我觉得可以是八岁。我们从八岁开始相爱,小小的爱情使你帮我抬那台几乎比我们俩还重的手风琴,我给你一个汽水糖。你要去竹林挖了笋才能上学,我就陪你一起迟到。我下雨没有带伞,你拿出备用的两把伞。你被你爸罚站墙根底下饿饭,我把我妈刚烧好的笋干烧肉装进罐头瓶带给你吃。我们是同桌也是小小的情侣,但后者的关系只有你和我知道。

我们一起长大到十五岁,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有一天我爸说,“明天你不用去上学了。”“为什么?”“明天我们要去上海,我给你请了个老师,去上海学钢琴。”“学多久?”我问。我爸说:“不回来了。”

他和我妈带着我,倾家荡产去上海租房子、打工,开始了织梦的过程。与其说织的是我的钢琴梦,不如说是在精工织补我爸破了洞的钢琴梦。钢琴是乐器里的王,我爸一生都在企图驾驭王,或者说,成为它最忠实的奴仆。然而钢琴和他的缘分那么淡薄,他派出信使,御风而行,那是他的女儿。

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我们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可我们都沉默了。月亮在竹林上方升起,山里的夜晚那么透明、清冽。“我会去找你的。”你说。

那时候,市面上出现了第一代诺基亚手机。那时候每条短信是一毛钱。每次我去租屋楼下的小卖部充五块钱的话费,够我们发50条短信。没有微信的年代,一条短信写了删,删了改,那时候真好,短信可以写得那么感人。“最后一点电量,发一句我想你,自动关机。”早上醒来,看到520这几个数字意味着的“我爱你”。

上海的老师把我转给一位钢琴家,她说她已经教不了我,要我跟名师学琴。我每周去钢琴家的家里学琴一次,有时候恰逢他和他老婆吵架,他家保姆就让我避到别的房间,给我拿点瓜子吃。原来钢琴家也吵架,有时候还动手。但是他人很好,鼓励我去考国外的大学。他说,不要靠别人,靠自己,拿奖学金活下来。

4

上海难得地下雪了,那是我在大城市过的第一个年。我父母大年夜还在餐馆打工,我在家背英语。手机响了,这次不是短信的提示音,而是来电的振铃。“我在上海。”你说。

我去火车站接你,我们在大雪中慢慢地走,有时候你把我的手揣进你的衣兜。那是无处可去又愿意永远无处可去的夜晚,所有人都在欢乐今宵,在举杯、欢笑、吃年夜饭、发压岁钱。我们流落的街头特别空旷寂寥,适合所有格格不入的爱恋。

“我知道你要出国了,如果你愿意回来,多久我都等你。”

“嗯!好,我一定回来,你要等着我哦。”而实际上我应该说:我不会回来了。我不应该骗你,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会分手,分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那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那种。只是分手的话语怎么能轻易说出口?说出来就是伤害,可是不说,不说就没有伤害吗?

只愿你如今过得比我好,身边有妻儿围绕,有足够的钱,足够的开心。这个愿望如果可以满足,我再厚颜无耻地加一点:把我忘了。

人在困窘孤独中,心会变软还是变硬呢?我记得在华沙的时候,徐确山说,房租的钱如果省两个月,就可以买你的项链。我说我没那么虚荣,我不要为了项链流落街头。他说我说的不是你。

他说:“你演出需要项链。”

“你戴那条项链好看。比别人好看。”

然后我知道他连续两个月住在超市里,下班装作离开实际上偷偷躲进货柜后面,早上再趁机溜出去透透气,接着打工。全华沙最有钱的中国人为了筹办我的音乐会已经蚀光了老本。他说超市除了冷点别的方面还是很舒服的。

“你用了超市的毛巾牙刷吗?”

“没有,除了拆开一床羽绒被盖了盖。我还是很君子的。”

“谢谢你,老徐。”

“不要你谢,我喜欢你,我乐意。”

这就是我的男朋友,他的来历很简单也很复杂。因为那次独奏会我成了名,回国后,他帮我找到投资人,安排我的演出,帮我打点一切,而我只负责弹琴。我父亲对我对他都很满意,我们的婚期已临近。

可是我忽然想去看你。

我推掉了最近一次的演出,一个人出走。

我要回到家乡去看看你。

家乡的民宿开得纷繁别致,我住的民宿附近,有一间信鸽邮局。这里的邮递员都是鸽子,让鸽子嗅闻收信人的衣物,然后把信写在纸条上,缠在鸽子腿上,鸽子会在一天之内飞遍整个山,找遍所有民宿,停在收信人身边,把信带给这个人。

据说很多年轻人用这种方法求婚。也是旅游必点项目。

我在家乡的路上走着,经过山、经过溪水,走过你家的老房子,走过我家的老房子,我真的没有遇见你。

我把你给我的围巾递给鸽子,然而却没有在鸽子的腿上缠一封信。

如果鸽子能找到你,就让它代我看看你,对你说对不起。时光深处里,食言负心的我,消失无踪的你,那年我们十五岁,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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