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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拆出一个新开罗

作者:易升 / 文
工人正在对S. Hinhayat钟表店所在的54号楼的顶层进行拆除,这家店从1907年就开始在这里营业(IC图)从尼罗河岸到加拉亚街,放眼望去已尽是一片瓦砾。

20多年来,政府和资本方一直对马思佩罗街区这片位于开罗市中心的土地虎视眈眈。

阿拉伯之春期间,抗议者和军队在这里发生了持久的冲突。2011年10月,坦克镇压造成29名示威者死亡,成为革命的转折点。

但与埃及的大部分地区一样,马思佩罗已经走向衰败。大厦的阴影之下,老旧的生活街区变得拥挤而且破败。在整改的契机之下,雄心勃勃的马思佩罗开发项目,由纸面计划变成了现实。

按官方说法,这个项目旨在清除开罗市中心的贫民窟区域,给尼罗河岸现代化的金融和住宅中心让路,吸引本地和外国投资。拆迁和搬迁预计将花费40亿埃及镑(1埃及镑约等于0.4元人民币)。

但很快,这里的1.4万户居民就发现,原来在这个金灿灿的梦里,不是所有人都受到欢迎。

“上一次被这样驱逐还是在2011年革命前的几天(推翻前总统胡斯尼·穆巴拉克)。”当地居民委员会成员沙兰说。

与时间的赛跑

7月底的一天,一名顾客走进S. Hinhayat钟表店,却被店主伊桑·阿卜杜拉告知,去找别处修理。

S. Hinhayat从1907年就开始营业,店铺位于7月26日街道54号楼的一层。这里是马思佩罗著名的历史街区,聚集了风格独特的古老建筑,和年代久远的小工坊和手艺人。

虽然该地区的大多数其他商店已经将业务转移到销售便宜的二手服装,但S. Hinhayat 一直保持着其作为钟表店的身份。

阿卜杜拉自豪的表示,他的祖父曾经修理过属于埃及最后一位君主法鲁克国王,以及各类政治家和名人的手表。“这家店是国家的遗产,是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在妻子阿娅的帮助下,他清点着所有贵重物品,旧照片及文件。

这家111年历史的老店墨绿色的店面上,被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叉——埃及最古老钟表店的“生命”只剩下一周时间。

过去的几个月里,政府工作人员一直在拆除马思佩罗的建筑物,7月26日街道是最后一批。

7月22日,市政工人开始拆除54号楼的上层。

“工人突然来到这里,粗暴地告诉我们,他们要把头顶的整座建筑拆除。”阿卜杜拉说,他和其他居民和店主随后打电话给警方寻求帮助。

拆迁暂时停止,但第二天又恢复了。阿卜杜拉和楼内的其他店主表示,工人故意破坏建筑物的水管,损坏基础设施,迫使店家停水。“他们将其他被拆毁建筑物上的碎片和碎石,扔在54号楼的后面,摧毁了那里的一个工作室。”阿娅告诉金字塔报。

工作室属于现年80多岁的Hajj Hosni,他是埃及最古老的人体模型制造商之一。

“西班牙一家公司刚向我提交了一项人体模特的订单,但现在一切都毁了。”这位虚弱的老人和他的工人正在检查旧车间的损失,他几乎无法站立,被助手搀扶着绕过工作室里的碎石。该国几乎所有的模特制造商都从他这里学习过技艺,“如今什么都没了,我也没有养老金。”

“一个骄傲的国家怎能用亲手杀死它的遗产呢?”阿卜杜拉很气愤。

为阻止商店被拆除,他以历史保护建筑的名义对行政法院提起诉讼,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马思佩罗的一群居民赢得了行政法院的诉讼,撤销了针对他们建筑物的驱逐和拆除令; 然而为时已晚,楼已经被拆除,无法挽回了。“生活在7月26日街道的Ahmed AbdelFattah说道。

选择和没有选择

三角区另一侧,房屋的断壁残垣旁边,一个小房间里散发出炸洋葱的气味。

在这个曾经被他们视为“家”的地方,阿卜杜勒·萨布尔一家人准备了最后一顿饭。

他们填写了住房部给的表格,在搬到阿斯马拉特这个选项后面画了一个叉。“我们没有选择,无论如何我们都将离开这里。”穆罕默德说道。

2016年6月,总统塞西放话要在两年内“消除非正规住宅”。而住房部的数据显示,

开罗40%的人口都居住在非正规住区。

同一时间,在城市的东南角,阿斯马拉特城拔地而起。该社区拥有11000个住房单位,建造预算为15亿埃及镑,旨在帮助转移从贫民窟被驱逐的人口。

“我们在这里支付5埃及镑作为月租,到了阿斯马拉特我们必须支付300,如果想选择留下,则需要支付每月1200。”穆罕默德解释道,这是一组让人望而却步的价格梯度。

阿卜杜勒·萨布尔一家住在三角区内的民宅。

距离这里几百米的地方,外交部大楼和大使馆打造了一道华丽的屏障,但在隐秘的后街,贫穷和恶臭无处不在。墙体时刻承受着坍塌和破碎的危机。

开罗城市规划的消息几乎总是充满混乱并且自相矛盾。“一项大规模的发展计划”从很早就开始在社区中流转,居民称,政府因此拒绝干预并修缮这些建筑物,甚至拒绝发放维修许可证。

2006年开始,埃及人口以平均每年2.6%的速度增长。2017年,其总人口达到1.045亿,仅开罗地区就突破2000万。与此同时,发展和住房政策的缺乏以及公共项目的腐败让居住成为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以致出现上千万人盘踞在墓地的住房怪象。

据阿拉伯人权信息网报告,在埃及20个不同的地区存在超过1109个贫民窟,庇护了大约7017万人。

穆罕默德的家也被划入贫民窟,他没有和钟表店老板一样的申诉机会。住房部去年开始向居民发放表格填写,他们必须从提供的五种“替代品”中选择一种。

五个备选方案围绕三个主要原则:要么搬出,住到政府指定的廉租房;要么获得补偿并离开;或者在重建后,支付高额租金的情况下继续在三角区范围内居住。

80%的人选择了经济补偿这个选项。条文规定,对于每个房间,居民可以获得6万埃及镑,加上4万搬家费。

这个数额受到广泛诟病,政府提供的补偿金额还不到住宅单位平均价值的一半,远不足以在城市的边远地区购买店铺,更不用说在靠近市中心。在去年11月汇率浮动之后,埃及镑的价值还被削减了一半。

三角区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工匠或街头小贩,连政府廉租房的月租都难以负担,拿着这笔钱离开的他们会在哪里落脚成为一个未知数。

站在三角区的街头,住房部副部长达尔维什激情洋溢地说道,“这个地方将由你开发。如果你愿意,你就能留在这里……国家不想重新安置任何人。”

这只是一种错觉。

通过提供的不同选项,居民协会成员Mahmoud Shaaban告诉埃及独立媒体Mada Masr,政府建立了一个促进强制搬迁的框架,同时保持一种居民仍拥有选择权的错觉。实际上,五个选项指向的都是无可奈何的迁离。

1.俯瞰马思佩罗三角区,数月内区域内大部分建筑已经拆除完毕(@视觉中国)2.当地时间2015年9月2日,一名小女孩在开罗的Eshashel-Sudan贫民窟前玩耍(@视觉中国)

“开罗2050”

马思佩罗的居民没有预见,2015年7月11日,加拉亚街上发生的意大利领事馆遇袭案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深远的影响。3.果汁小贩站在阿斯马拉特安置房大院前,公寓上黑色的大字写着“埃及万岁”(@视觉中国)爆炸在社区内造成多处墙壁破裂,城市规划委员会决定重新规划该地区。

负责三角区开发项目的建筑师之一 Ahmed Zaazaa表示。当时检查建筑物的损坏情况后,建筑咨询师证实,房屋只需要进行基本的翻新,其中一栋需要进行拆除。

但不久之后,一位开罗省官员就告诉报纸Al-Shorouk,有55个住宅需要进行翻修,而不是最初评估的14个。紧接着,Zaazaa和居民惊讶地发现,另一家公司Al Fahim Co.已经在市政当局的要求下开始拆除地区内的10座建筑物。

有居民质疑开罗政府的意图,认为他们是以装修或拆迁作为幌子,将居民赶出家园,之后他们将永远无法返回这里。

这是一个熟悉的路数。2008年,城市东南角的Moqattam山丘边缘岩壁坍塌,导致数十人死亡,非正规住房的现象首次引起埃及社会关注。

同一年,公众发现了彼时执政的穆巴拉克政府的“开罗2050”计划,其内容核心是疏散开罗的贫困居民,并向投资者出售高价的城市土地,包括将马思佩罗三角区打造成为旅游、娱乐和商业开发中心。

人口近百万的非正规居住区在开罗地图上被完全删除,绿色区域和高端住宅取而代之。但这一百万贫困人口会去哪里?计划中没有说明。

2011年前后,革命氛围高涨,社会公正成为公众强烈关注的话题。在大众舆论压力和民间组织的努力下,“开罗2050”被广泛抵制和诟病,遭到暂停。

但政府对于贫困人口聚集区的开发构想从来没有停止。塞西政府上台后,“开罗2050”的概念被淡化,但其理念如出一辙。“发展贫民窟”一词被提出,大量房屋在被划等为“不安全”之后遭到强制迁离。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开罗城市中心最大的重建项目,马思佩罗的规划在前期罕见地引入和社区合作的概念。自发的马思佩罗青年协会与建筑设计小组合作,设想如何在不拆除贫困区,不驱逐家庭的情况下升级该地区。

他们的提案得到了业主的认可,调查结果和现状大相径庭,大部分人表示希望留下来,搬迁到区域内的公寓楼。青年协会甚至一度进入该项目的官方指导委员会。

然而,2016年6月,政府的部长级变动导致社区参与项目的转移和最终崩溃。政府突然调转方向,采取典型的高档化议程,同时减少了搬迁的补偿金额。住户和拆迁方的矛盾终变得难以调和。

今年4月开始,针对三角区内居民楼的强制搬迁开始启动。住户被要求移除房屋的一扇窗户,作为不会偷偷回迁的证明。

“理想社会”

在新建设的街区,住宅建筑整齐划一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它们具有完全相同的高度和设计。Tahya Masr(埃及万岁)以跳脱的颜色浮雕在建筑的中间。这是塞西2014年第一次参与竞选时的口号,也是这个地区的官方名称。

不过阿斯马拉特这个名字更为人所知。许多人对于这里的新生活并不热衷。他们多来自于热闹的街区,人流密集,店铺花样繁多,充满了生命力。在这里,没有商店,没有作坊,没有人的自然流动,连一棵可供遮挡的行道树都没有。虽然已经有约一万人口入驻,宽敞的街道上仍然安静得出奇。

对于好几代一直居住在三角地区的人来说,那里既是他们的家,又提供了一种社区感,但这一直也是国家建设中所忽视的——人的因素。

更实际一些的问题也逐渐凸显出来。居民们必须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外部。当局规定公共巴士是大院内唯一允许的交通方式,居民曾完全依赖的微型汽车或嘟嘟车都不允许进入。

区域内有约400家尚未开放的商店。非正规住宅发展基金执行董事Khaled Siddiq表示,推迟商店的开业是为了统一外墙风格,让它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这符合理想社会的形象,我们不会留下任何随机性的空间。”

一切都需照规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居民不被允许利用公寓的空间从事任何销售和商业的活动,但这里往往离他们曾经的谋生之所非常遥远。

一些人认为,搬到阿斯马拉特让他们失去了自由和独立的感觉。机械师Ibrahim说,大院的围墙使他感觉自己处于一个“露天监狱”或“动物园”。

最让他感到悲伤的是,他和家人投入了数十年的精力和财力,用于建造和升级的老宅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我们现在只是个租户。”Ibrahim说。“我们奋斗了一生,但一无所获。”

到了晚上,公交车上的通勤感觉比白天更加漫长。去往市中心的线路在偌大的社区里画了好几个圈,整齐划一的橘红色公寓楼在夜色中看起来遥远又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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