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楼旁边有一个顶很高的像仓库一样的房子,虽然空旷,但窗户少,终年黑洞洞的,据说以前是食堂,自我记事起,已经改作换面条、打烧饼的铺子了,但大人们还是叫食堂。
那是一座砖房,里面为长方形,靠东边是换面条的——现在没再见过换面条的了,就是拿面粉换面条,以物易物,不使钱。家里这天吃面,奶奶就给我一个不锈钢的小盆子,往里面舀几瓢面,我就出门了。下楼,楼下是一条挺宽敞的水泥地,边上是一人多高的砖头围墙,围墙里面是汽修厂,汽修厂大约是废弃了,终年都没什么声音。围墙下树了一溜竹篱笆,爬着暗绿色叶片厚实肥大的木耳菜。这菜吃起来黏黏糊糊的,我不喜欢,但是会结紫色的浆果一样的软豆子,一捏一股水,很紫,倒有点意思,于是我经常摘一把。
往食堂去的时候是不摘的,我端着面,走到楼头往右一拐即是。走进食堂眼前忽然就暗了,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换面条的地方有一个非常高、非常厚的面缸,一个中年妇人拿过我的小盆子,在一架秤上称了重量,便把面倒进面缸,于是腾起一阵小小的白色烟雾。面条有很多种,粗的细的、圆的扁的,我家吃韭菜叶那么宽的居多。妇人从案子上捞起一把面条,在手上团一下,两手抓住用力一拽,这团面条就落进了我带来的盆里。
换面条的地方永远飘着面粉和生面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乌黑的地面上总是浮着一层薄薄的面粉。换面条的时间,靠西边的烧饼铺尚未营业,因此食堂很安静。
我更喜欢晚饭前去买烧饼,因为打烧饼是很好看的。
买烧饼时通常暮色已经上来,食堂开了昏黄的灯,此外就是烧饼炉子里不时映出的红色火光,食堂里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感觉。烧饼炉子很特别,分为两部分,下半部分有半人多高,是泥塑的炉膛,很深,揉好的烧饼要贴在炉壁上;上半部分由熟铁制成,一张圆形的鏊子盖住炉膛,鏊子用三条粗粗的铁锁链吊着,握住铁链可将鏊子推开或者关上,从炉膛里起出来的烧饼还要放在鏊子上烙一会儿才行。
打烧饼的是两口子,男的微胖,很敦实,负责做烧饼以及把烧饼放进炉膛内;女的看上去很年轻,皮肤细白,头发剪得很短,永远乱糟糟的,她管烧火,有时也给鏊子上的烧饼翻面。
烧饼铺的桌案很大,一半地方都放着揉好的发面。打烧饼的用一小片薄铁皮切下一块剂子,在抹过油的白铁案子上揉出一个光滑的面团,掂起一个小巧的擀面杖,把面团擀成牛舌形状。案子上有个大海碗,里面放着油、面粉和椒盐拌成的油酥,打烧饼的伸手一蘸,顺势抹在“牛舌”上,“舌头”的一头用左手卷起,另一头用右手掌搓成很细的长面条,左手轻推面卷,长面条就绕在面卷上了。然后立起来压平,擀成小圆饼,左手一托,右手握住锁链推开鏊子,映出红色的炉光,“啪”的一声,烧饼就贴在炉膛上了。鏊子再盖上。
过不多大会儿,就得用一个火钳把烧饼从炉膛里夹出来,在鏊子上烤熟,这就做好了。
“要几个?”打烧饼的抬头问。
“一块钱的。”我说,把钱投进一个盒子里,把我家盛烧饼的竹筐递过去。我记事的时候烧饼是一块钱五个,后来涨价,变成四个,再后来两个。大人们偶尔还会感慨一下烧饼做得越来越小。
不过,那时候刚出炉的烧饼很大很厚,热腾腾的,喷香,用油纸包着,落在竹筐里时,烧饼发出沉闷的声音,竹筐变得沉甸甸的,油纸沙沙响。
一旦买烧饼,那多半是家里买了卤的猪头肉或是大肠之类,要把烧饼掰开夹着吃。那时候发面用老面头,而不是酵母,故而揉面时需要放碱中和。手揉容易揉不开,有时烧饼掰开,能看到里面豆子大小深黄色的一块,那就是碱,不能入口,要小心抠去。童年时我挑食,一向不爱吃肉,尤其是猪肉,但是烧饼夹猪大肠,却至少能吃半个。
晚饭这样简单地吃,多半是在夏天,天气太热,大人不愿意做饭,于是只熬一锅绿豆汤,以烧饼猪头肉对付过去就得了。这样的晚饭可以不必上桌吃,不用立奶奶那些“腰挺直、脚放正、不准说话”的饭桌规矩,我妈在厨房里帮我夹好猪大肠,我随便站着、走着,看着动画片《猫和老鼠》就吃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甚至有点浪漫主义。
本栏目投稿邮箱更改为:[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