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三联生活周刊

“让我们再来谈谈三毛吧”

作者:记者 黑麦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和三毛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是个怎样的情景?

潘越云:我第一次见她就是专辑制作的前半年左右,在她家,印象中是夏天,我们都瘫到她家的沙发上和地板上。那时候她只讲这张唱片里头的故事,不会谈到其他的。但是她有说她很少有客人来家里,她的客人只有我跟齐豫,她不太喜欢别人突如其来地来找她,她比较希望有隐私。她的家里跟我们以前看到的她的书,她的人、照片和收藏的东西,都一样的,没什么落差。她讲话的声音是很轻也挺快的,即便是聊天,讲话也很像说故事一样。所以我在她讲话的时候都不敢插嘴,生怕错过重要的东西。

齐豫:在公司,我被赋予这张专辑制作人的工作。我唱了《橄榄树》6年,都没有和她见过面。第一次见面,对她还是很敬重的、很紧张的。因为我们说服了她重新写作,就必须要常常去她家讨论又写出了什么东西来。她对每一个环节自己都会有想法,浓缩她某个时期,然后每次写好了她就会用她那有戏剧性的声音朗读给我们听。词都是用稿纸写的,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她最早拿来的词都是像《红楼梦》那种古典文学的意象,就像《晓梦蝴蝶》,那些她可能收回了。她的父亲是浙江定海人,在那边和台南有收集她的东西的展览馆,我都去过了,目前还没有找到。演唱会前我们就在想,如果有这个词作的手稿是很棒的。

三联生活周刊:她家是什么样子,大概记得吗?

潘越云:她家是一个中古屋像公寓式的,没有很高,她好像住在顶楼,是要爬楼梯上去的。

她家外面有一个露天的小阳台,种了一些花,摆了一些古色古香的饰品。其实屋子没有非常大,但是很干净,一尘不染的。厨房本身应该是放碗的地方,她全部摆上很多书,她强迫自己每天要有8个小时的阅读。

齐豫:是台北的早期建筑物,巷弄里的房屋,没有很宽的马路。她很喜欢席地而坐,地上有很大的牛车轮,我们坐在日式的桌子边。那个房子最后卖给我们的朋友了。三毛曾在文化大学里兼课,教写作还有古典文学。《红楼梦》《水浒传》她都特别喜欢。我从大学开始读她的书,那时候有点像书迷一样的,看到撒哈拉就觉得,哇!很棒!但是那时也会忽略她文字上的能力。因为这次做“回声”演唱会,重读她的书,也看到她的文学技巧,不似今天的大众文学。听说她在撒哈拉生活也不是那么富裕,她写文章回来投稿就会有稿费,所以看过报纸副刊登出的小说、散文后,她会知道大众喜欢看什么,例如有趣的游记,以至于后来大家都说她是流浪的文学。我觉得很多人接触的只是她比较大众的一面,我看了她和那些作家的研读和通信,才了解到三毛也是有很严肃的一面的。

三联生活周刊:当年做《回声》专辑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至今难忘的事情?

潘越云:欢乐声很多,毕竟当时我们都年轻,又跟三毛一起工作,跟现在的我们不一样。

齐豫:对,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很少可以跟着词作人一起工作到最后,甚至要进去录口白(旁白),三毛其实也很兴奋。她最早是希望拿来给不同的歌手唱的,那时候“滚石”有很多的歌手,她都想好了,一张专辑可以有10个歌手至少三五个一起来表现她的东西。最后是被我和王新莲说服的。当时也有一种初生之犊的胆子,有一种书迷的心态,硬是把她给掰成了一个我们想要的样子。

她很尊重音乐的制作,在音乐方面没有特别多的意见,只是在词作上她是比较清楚固执的。她做完以后很久都没有听,直到把整张专辑听了一遍,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文字,从平面变成一个立体的感觉,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就像她后来写剧本一样,她大概也是很喜欢尝试不同的艺术形态。

三联生活周刊:《回声》是上世纪80年代的音乐创作,却在专辑中尝试了不同的音乐风格。

齐豫:主要是因为它的概念性,所以我们几乎没有给自己设限,当时没有想做成很流行的专辑,或者以音乐风格来定位的音乐,因为它是以词作者、作家定位的。比如我们看到那个词,就想象这应该是民谣,看到《沙漠》就是我唱,我唱的找什么人写,阿潘唱的找什么人写,写歌的时候也没给他们任何的限定,以至于它的风格是多变的,可是也完全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就像《今世》交给李泰祥老师,因为你知道交给他,他必然会写成那样子的曲子,交给李宗盛就会出现我们想要的样子,所以我觉得后来都挺好的。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回声》的重返舞台有什么契机?

齐豫:其实是随缘的状态。刚开始只是很多人有兴趣做齐豫、阿潘的演唱会。后来是一个朋友,他是三毛的书迷,他想要做这件事情,就种下了一个种子。那时候刚好也有人来找我拍三毛的纪录片,一个西班牙公司访问我;关锦鹏也要拍她的自传电影,又有三毛的书重新出版,她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撒哈拉的故事》也在2016年发行;我还看到有的公司专门做了三毛的旅游线路。很多的事情一直发生,就有一种不谋而合的感觉,让我觉得三毛姐姐好像真的回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看三毛的书和之前看的时候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潘越云:我年轻的时候看的第一本书就是《撒哈拉的故事》,当时我觉得三毛的装扮、她的衣着,让我很有认同感。因为这个演唱会,我开始重新看她的书,就放在床头,有些故事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才明白那种感觉。

齐豫:以前看三毛,我也想去撒哈拉、西班牙,去流浪,就像阿潘说的真的把自己往上贴,但现在看她的文字很有张力。读很短的一篇文字,那种转折、那种情绪就会跟着她一起走,你就可以有一趟旅程。

然后我又看了她写我们做《回声》的那些文章,我以前没看过,阿潘有看。当时我们说服她去写,她还是有一点点抗拒的,至少是有一点点受伤。因为她开玩笑说自己被退稿,她说相信我和王新莲两个小妹妹的音乐专业性,没有想到她们对文字的敏感度也不可以忽视。所以其实后来我有一点点反省,我可能当初太年轻没有考虑那么多,特别是对于一个前辈。虽然我们战战兢兢讲话很小心,但是我们好像对想要的东西要非拿到不可,也没顾忌你怎么能去改人家的词。我们在一个很天真的状况下进入了她的生活,要求她不得不再回顾那段痛苦的时间,她一定要经过很多的消化重新揭开之后,她才能写出那些词,也许她不想再继续了,但是我们在那样的状况之下还在要求,我觉得我们是有一点不体贴的。所以我这次写《不曾告别》,就有点像要跟三毛道歉的感觉。也谢谢她,她一直在漂泊但告诉我们要坚定地守候。她在一个毫无一物的沙漠里却有这么多的丰收。借着那天晚上星星四面八方我们要一起谢谢她和她的天堂撒哈拉。

想跟年轻人说,三毛的书真的很好读,拿起来绝对不会觉得枯燥或累赘。现在大家好像从手机就能了解世界,出国也很方便,可是她的那种生活态度,敢爱敢恨的勇敢还是很可贵的。也是对世界观的启发,不要把自己关在小世界里,阅读的习惯也很重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总是坐在那里打电动。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三毛活到今天,你们觉得她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潘越云:我觉得应该离不了她的写作。齐豫:三毛的一生,她的身体是一个很大的包袱,但如果她能活到今天,表示她的身体还是很好的。就像阿潘说的,她一定会继续她的写作。我觉得她的个性应该不容易改变,她的坚持、她的勇敢,她就是用很强烈的方式表现她的爱的,她会用更好的方式教育我们如何再去爱,应该也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她应该很能适应现在这个时代,能够到处旅行去到不同的地方和各个民族的人打成一片。她在某个部分也很实际,她不是力挽狂澜的那种,也不至于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抵抗所有,她会用她自己的力量去影响旁边的人,我相信文字的力量还是很厉害的。现在的电子书可能也会有她的作品。她不是随波逐流,她是顺着潮流,她的反叛不是这种反叛,她的内心是有要坚持的,可是客观环境她还是可以体会的。

至于她的离开,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谜,我也不是特别想去探究这个事情,但我觉得跟她的身体是有关系的,甚至到现在我也不相信她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是这样的,因为即便她是一个这么开朗的人做了这件事,也是在一个不可抗外力的影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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