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从一早开始,马思纯还有点睡眼迷离。酒店冷气开得很大,见我穿得少,她喊工作人员拿来一件浴衣,这种体贴的小细节,在采访前后我还听很多人提起过。
当天,《狄仁杰之四大天王》还没上映,马思纯也没完整看过,她满心忐忑。“造型非常特别”,“我也不知道”,“徐克电影里的人物离我蛮远的”……镜子和化妆师挡住了她的表情,聊起新角色“水月”,她语气里总有些疑惑和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导演徐克在华语电影界独树一帜的风格和她自己为这部戏吃的苦。
虽然之前也在《盗墓笔记》里拍过打戏,但那些踩在地面上的拳脚功夫和徐克电影里的飞檐走壁根本不是一回事。接受采访时,徐克曾说,他对片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马思纯晕倒了。那天拍的是一场水月被狄仁杰试探并委以重任的戏。天气极热,马思纯穿一身橙红色戏服站在门口,饰演狄仁杰的赵又廷带着一众部下等在门外。正甩着胳膊,说着台词,她突然就熄火了,整个人往下掉,垂直倒了下去。赵又廷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拖住了她的头。
“刚刚怎么了?一醒了就这么多人?”马思纯在众人的围观下醒来,睁开眼,整个人都蒙了。这段片场遭遇被摄影机记录下来,后来又被剪进了水月的人物特辑。只看视频,并不觉得惨,反而有点可爱。
“零本色出演的水月。”一起凭《七月与安生》分享过金马影后的好友周冬雨评价马思纯的表演。
徐克曾用电影构建了自由浪漫的武侠世界,但在“狄仁杰”系列里,武侠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断案、推理,为集权忠贞卖命。在这个整体价值体系里,马思纯饰演的水月是个异类,她身上还残留着徐克快意恩仇的江湖梦想。
这个系列电影里新出现的异族女侠,一出场就是野路子。眉上镶两排钻钉,额头扑一层银粉,脸上还挂着黑色面纱,开口就以“老娘”自居。“她和我没有一点像的地方。”马思纯说,进入徐克的世界不容易,她放弃了以往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变得风格化,语言、动作和情绪都大开大合。她甚至在台词上做了调整,把自己的声线压低,让角色在语气上也有种横冲直撞的感觉。
虽然上映的时间晚了些,但“水月”是马思纯得到“影后”头衔后出演的第一个角色,从这个角色可以看出,她更自信了。“这可能是得奖对我最大的意义。”马思纯说。
时间回到2016年11月25日。那天晚上,包括宣传总监龚婧在内的一众同事正聚在一起吃晚饭。“突然收到得奖的消息,所有人都炸了,狂喜。”从那一刻到接下来的几天里,同事们收到无数个电话、微信,采访邀约像洪水一样涌来。
而在海峡对岸的台湾,马思纯和周冬雨得奖的样子和前言不搭后语的获奖感言也成了金马奖历史上的经典瞬间。
颁奖嘉宾冯小刚先念出“周冬雨”三个字,整个《七月与安生》剧组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马思纯张开双臂,给了周冬雨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有,给我话筒,还有一位……”全场恢复平静,多数人一脸疑惑。冯小刚调整姿势,又念出“马思纯”三个字。镜头转向马思纯,她先是惊讶地捂住嘴,紧接着和周冬雨一起尖叫起来。紧接着,两人那段语无伦次的获奖感言就上了微博热搜。
颁奖结束,接受了一轮又一轮采访,酒杯与酒杯相撞过上百次,拥抱过太多前来庆祝的人,马思纯终于回到酒店。“后半夜了,她自己站在窗口。”马思纯的妈妈蒋雯娟回忆,几乎是一瞬间,女儿就冷静下来了。
“跟做梦似的。”握着刻了自己名字的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杯,马思纯觉得不太真实。她几乎一夜未睡,期间,何炅发来一条微信——“勿忘初心”。她马上回复——“好的”。
“我特别害怕自己变浮躁,不自知的那种。”马思纯说,回到北京她接了一份工作,出演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那两个出场不多的角色,帮她找回了平实的生活和向往的学生气。“排练时排练,不排练的人在旁边看书,弹吉他,吹口琴,跳舞。到了饭点儿大家起身去食堂打饭吃,没有明星,大家都一样。”马思纯说。
《七月与安生》之后,马思纯和周冬雨选择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周冬雨接连演了几部“小妞电影”,让自己成了这一类型片绝对的代表人物。马思纯和她的团队一直在尝试不同的类型片和角色,有《狄仁杰之四大天王》里的风格化表演,《将军在上》里的古装“女汉子”,也有《橙红年代》那样的现实主义题材和角色。
她的荧幕形象很难概括和定义,这有好的一面,不同角色类型在不断拓宽她的表演维度,也有不尽如人意的一面,观众对她的认知无法具象化,如果没有绝对突出的作品,就很难给人留下鲜明的角色印象。
马思纯解释:“我的生活太平淡了,之所以选择演戏就是想体验不同的人生,这是初心。如果演戏不好玩了,那干吗非要做这行呢?”
“一家不可能出两个演员”
“我们家真是运气好。”马思纯下楼接受采访,妈妈蒋雯娟和我闲聊。她有点宿命论,也相信能量守恒。最初,马思纯摊牌要做演员,她极力反对。“一家不可能出两个演员,你说是不是?”在她看来,妹妹蒋雯丽已经消耗掉了这个家族的明星运,女儿再去做演员,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更重要的是,给妹妹做了好些年经纪人,她太清楚这个圈子的艰辛和残酷,她心疼女儿,不想她吃苦。“所以就让她报了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做个主持人,在房间里吹冷气,多稳定。”女儿快毕业时,她已经开始帮忙联系工作,“谁知道,她竟真要去做演员”。
小姨蒋雯丽是赞成的,她帮外甥女做姐姐的思想工作,马思纯还亲手给妈妈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蒋雯娟这才勉强答应,让女儿试一试。
事实上,马思纯是个“老演员”。在小姨蒋雯丽20多年的演员生涯里,总有些时候需要个小演员来演自己的女儿或者童年时代,马思纯就成了最佳人选。于是,她7岁时就出演过自己的首部电影《三个人的冬天》,在经典电视剧《大宅门》里,她也演过白玉婷的少年时代。
“没有技巧,但我有一点好,特别容易相信电影里发生的事是真的。”马思纯说,直到今天她都不是个技巧派演员,依然在靠本能和真情表演。
有些白纸黑字,时隔多年回头再看,会觉得别有一番意义。2009年,马思纯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一段话:“对于我是蒋雯丽的侄女这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每个演员,不管是出名的还是不出名的,关系再好如果自己不努力,别人想捧你都捧不红。”
马思纯从不否认,在最初的职业生涯里,小姨给她介绍过戏,有些拒绝了,有些也去试一试,更多时候,她和所有初入行的普通演员一样,跑剧组,试戏,等着被选中或者被淘汰。
“我会陪着她,表演一段就杳无音信了,这种事经常有。有时我会很难受,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女儿,我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的孩子,被别人挑鼻子挑眼,特别伤心。”虽然做了很多年经纪人,面对自己的女儿时,蒋雯娟还是普通妈妈的心态。
当年,马思纯还有点胖,的确不太符合娱乐圈对于女演员的审美。
失望过很多回,第一次给了马思纯和蒋雯娟信心的是台湾金牌经纪人柴智屏。“她和纯纯说,瘦到100斤,就凭你的演技,无敌了。”蒋雯娟回忆。
事实证明,柴智屏没看错,没过多久,马思纯就遇到了第一部可以证明自己的电影——《左耳》。《左耳》是苏有朋的导演处女作,电影改编自饶雪漫的同名小说。马思纯和饶雪漫渊源颇深,她曾为对方的小说《甜酸》做书模,饶雪漫也很喜欢她用零散时间写的那些散文随笔,想帮她出本书。电影《七月与安生》剧照“我和黎吧啦不像,不知道为什么,饶雪漫觉得,我就是黎吧啦。”马思纯说,饶雪漫把她推荐给了导演苏有朋,开始了她漫长的试戏过程。
“我就陪她去过两次。”马思纯的发小、导演牛超回忆。两人高中时就认识,牛超太清楚黎吧啦和马思纯的不同,黎吧啦身上有点风尘气,女混混,脾气暴躁,马思纯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乖乖女,几乎没跟人急过。
“但她和黎吧啦都是敢爱、不设防的人,她特别喜欢这一点,所以很努力争取这个角色。”牛超还记得,当年,她陪马思纯第一次去了夜店。“好像是MIX,人家都浓妆艳抹,我俩穿着牛仔裤、T恤,也不知道需要买票。”夜场吵得要命,马思纯站在角落里局促不安,12点一过,一群年轻男孩女孩跳上舞台飚舞,牛超怂恿马思纯上台,她扭扭捏捏,最后也没敢迈出这一步。
试镜进行了好几轮,马思纯还耐着性子,蒋雯娟有点按捺不住了。有次试镜,蒋雯娟陪着,突然放了狠话:“纯纯,你再豁出去演一次,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可能是哀兵必胜,那一次,马思纯演得特别狠,包括导演苏有朋在内的主创都被镇住了,当场就定了她来演黎吧啦。
这个看起来是个小太妹,实则单纯、敢爱敢恨的黎吧啦让很多人记住了马思纯,“蒋雯丽的外甥女”这个前缀开始弱化,“马思纯”被推到了台前。
也是从那时起,蒋雯娟开始觉得,“这个家太幸运了”。当年,蒋雯丽和马思纯分别凭《师父》和《左耳》提名第52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这个两代人同场竞技的场面,蒋雯娟做梦也没想到。
黎吧啦不仅打动了观众和评委,还打动了导演陈可辛。“他看了黎吧啦才来找我演《七月与安生》的。”马思纯说,《左耳》演得很累,体验生活,疯狂减肥,压力巨大,但到了《七月与安生》,好像一切都顺了。
七月和她很像,都是那种表面温和、内心压抑着情绪的人。她至今记得当年拍的第一场戏,七月和安生躲进破房子,躺在床垫子上谈心。七月说,女孩子就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安生说,我以后注定四海为家。“就那一下,所有感觉都是对的。”马思纯说。
走出去,走回去
在前不久刚刚播出的综艺节目《幻乐之城》里,马思纯饰演一个思念过世男友的女孩,表演只能在一个小房间里进行,没有过多的台词和情节,她完全靠自己细微的情绪变化打动了观众。
“别看阿姨让她做主持人,我太了解她了,她干不了那个,读个新闻就能哭出来。”作为导演,牛超觉得,马思纯是个好演员,因为内心敏感,情绪像自来水一样,不用调动,随用随取。
她最近一次流眼泪是在挪威。当时,牛超、周冬雨都在,一群人围在一起玩那种“看谁先哭出来”的老土游戏。“不到5秒钟她就哭了,笑着哭的。”牛超吓坏了,追问技巧,“她也不知道,好像身体里有个开关似的”。
生活中的很多事都会令马思纯多愁善感。前阵子,她在马路上碰到个爷爷,俩人瞎聊天。爷爷的老伴和儿子都不在身边,只有一条狗陪着他,他讲了很多自己和那条狗的事。“听完她就哭了。”牛超说,马思纯是个特别容易共情的人,这在现在的年轻人里挺少见的。
也不光是伤心、失落的事,美好的事她也要哭一哭,比如,看到一对老夫妻手牵手的背影。
这种容易外露的情绪像是遗传自妈妈蒋雯娟。采访那天,阿姨和我聊起甘肃跳楼自杀的女孩,还有最近那些糟心的社会新闻,聊着聊着就落了泪。
其间,正在楼下接受采访的马思纯发来微信,大意是,妈妈我都看不到你了,好想你。“可能和很多中国家庭不太一样,我们家表达感情都很直接。”蒋雯娟说,这种亲情依靠让马思纯有安全感,所以,她总是不吝啬于向身边人传递爱。
“被爱着”的家庭氛围是蒋雯娟苦心营造的。或许不符合多数人的想象,马思纯并非一出生就家境优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家里挺富裕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马思纯说,她生在蚌埠那个小地方,家里住一间小小的平房,连厕所都没有,“只是妈妈太有生活情调,再穷,日子过得也很好”。
那时,家里没有柜子,蒋雯娟就找来几个纸箱摞在一起,再盖上一块好看的布料,一个简易柜子就有了。相框是用纸糊的,吊灯也能做,她把漂亮的挂历纸折成百叶,再用铁丝把纸穿起来。在老家工作时,蒋雯娟隶属于上海铁路局,每个月都要出差去上海。上海人时髦的穿着打扮她耳濡目染,回家后,她买了一本日本的裁剪书,自己研究着给马思纯做裙子、打毛衣,要让她做学校里最好看的女孩。
这种自我经营和体面的生活方式深深影响了马思纯,长大后,她也成了个仪式感很强,且看重生活细节的人。
“我们家的女人好像都挺拼的。”马思纯说,她出生那年,小姨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没过多久,二姨考上了北大,妈妈在她读初中时也来了北京。“我们的家庭教育是,女孩子也有很多可能性,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到了马思纯这一辈,命运顺遂,没什么要抗争和改变的,她成了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唯一能在心里激起涟漪的就是,“离开这座小城,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初中时,马思纯最喜欢的电影是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男主角多多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孩子,梦想成为一名电影放映师。当时的放映师艾费多却劝他:“不要在这里待着,时间久了你会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马思纯被电影里走出故乡的愿景和贯穿于始终的电影情结所打动,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
于是,“看看世界”就成了她初中以来阅读、思考和选择职业的动力。
高中时,马思纯随妈妈一起搬来北京,牛超就是在那时认识她的。在成为演员之前,马思纯想做个作家或者导演,那时,两人经常在周末相约见面,牛超捧一本东野圭吾看,马思纯坐在对面读弗朗索瓦兹·萨冈。
“十多年了,她一点都没变,连我们聊的话题都和小时候差不多。”牛超说,身边人都在努力保护马思纯的敏感和单纯,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榜样和寄托。
马思纯也觉得,自己和刚入行时一样,依然多愁善感,依然文艺,也依然拼了力气用本能演戏。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当年看《天堂电影院》想的是如何走出去,现在再看却发现,这个电影不光告诉你怎么走出去,还告诉你怎么走回去。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这个。”马思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