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长流的手艺
位于固城湖边的淳溪老街,是高淳最热闹的地方,有浓郁的徽派风情。当地出了一位美学家高尔泰,很多人读过他的文集《寻找家园》,里面就写到了这条老街。老街如今修复了大约一公里,从头走到尾,快则一根烟的功夫,慢则一上午光景,光是沿街的那些木雕、砖雕和石雕就能叫人赏玩不尽。街上以青石板纵向铺路,横向辅以胭脂石砌面,石板早已被岁月打磨抛光,若是泼上一瓢水,水流会像珠链般滑过,溜进方孔的下水渠道,只在地面留下一层濡润。沿街而立的店铺大多是两层,三四进的纵深,外间熙熙攘攘,算盘嘈嘈,内里庭院深深,书声朗朗。1. 老襟湖桥。
2. 正在做鞋的梅老爷子。
3. 淳溪老街的商户们准备开门迎客。袁高亮是土生土长的高淳人,现在是淳溪老街的摄影师,外号“三叔”,常年扛着相机“扫街”。三叔一身的行头都与老街紧密相关,比如脚上穿的“梅家布鞋”,就来自老街上的一家百年老店,这鞋踩在青石板上软绵绵的,有一种轻盈之感。
三叔自小就与“梅家布鞋”的创始人梅位炳相识,他称呼梅老爷子为“大爷”,几十年来一直穿他做的纯手工布鞋,梅老爷子也成了三叔镜头下的主角之一。梅位炳12岁就跑到高淳圩区跟舅父学习做鞋的手艺,之后一做就是70多年,如今年近九旬,仍每天坐在铺子里纳鞋底。
梅老爷子做的布鞋,光鞋底就要纳上整整两天,千层底要一针一针地顶扣,纳好的底子再用长针和鞋帮缝合在一起。高淳的小孩子时兴穿虎头鞋,除了“虎头虎脑”的含义之外,老虎也是辟邪除害的象征,能保佑孩子健康长大。虎头鞋的工艺更加繁琐,除了纳千层底,还要打袼褙、缝布料,鞋面上的虎眼、虎眉、虎嘴、虎鼻都是手工缝制而成,为此,梅老爷子还学会了刺绣、拨花、打籽等手艺。
三叔每次去梅家鞋铺,都要和老爷子打趣:“您现在可是个‘垄断者’啦。”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展公私合营,政府组建了一大批手工艺合作社,汇聚了很多手工艺人,实行学徒制,徒弟递上一条烟、一条糕,就算拜了师父,学成之后也可以自己带徒弟。那时三教九流都算是有了自己的组织,拉板车的、打铁的、箍木桶的都有合作组。20世纪80年代,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有手艺的大多开始单干,老街上一下子冒出十几家鞋铺,但几十年过去,就只剩下了梅家老店。梅老爷子做的鞋性价比高、口碑好,不愁销路。高淳有个习俗,闺女出阁,娘家要为婆家置办一家人的布鞋,于是梅家老店就成了高淳至少两代人的共同回忆。
除了布鞋,老街上羽毛扇的生意也很红火,夏天四处弥漫着一股鸭毛味。做羽毛扇的店铺不止一家,高淳有一批小贩专门在农村收鸭毛、鹅毛,然后卖给老街上做羽毛扇的店。羽毛扇都是在店后的作坊里做好,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店里,店铺门口会挂一个牌子——“自产自销”。高淳的羽毛扇很出名,民国初年选送至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时得过奖,后来还曾专门送到北京,作为礼物送给毛主席。
如今,布鞋和羽毛扇大多成了纪念品,手艺更多是作为“国际慢城”的一项文化元素,手艺人们也不在意成为老街上的一个幕景。如今老艺人大多把店铺交给下一辈打理,但自己也闲不下来,一边坐在街口的胭脂石阶上聊天摆龙门,一边手里总想做点什么。那就还做老本行呗,纳鞋底,扎羽毛扇,或是做糕点。
梅老爷子的铺面也交给了女儿女婿,但将来孙子孙女还愿不愿意留在老街上干这行,老人心里打鼓。他有一个“保底”的愿望——有生之年赶紧把自己这辈子做鞋的经验整理出来,万一以后鞋铺倒闭了,也没人再做鞋了,这门手艺至少还能留存在纸上。漆桥老街
接地气儿的新角色
漆桥老街,是高淳所有老街中最古老的一条,离县城有十几公里。据说这里曾是孔子周游列国时开设杏坛之所,宋代以后又成为孔氏族人聚居之地,被视为『江南邹鲁』。与淳溪老街的热闹相比,漆桥老街多了一份清幽,1800多年沧桑岁月,让它褪去了急切与浮躁,多了一份生活的笃实。
1. 漆桥特产—糯米方糕。
孔德潮是漆桥老街上的老住户,曾做过村小学的校长,搁在以前,要算是漆桥老街孔氏一族的族长。老爷子参与过族谱的编修,家里有好几本族谱,比如光绪丙子年(1876年)的《江南高淳漆桥孔氏宗谱》、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的《江南高淳漆桥信四公房正八公支孔氏宗谱》,还有2009年新修的宗谱。
按孔老爷子的说法,漆桥老街本不姓孔,而应该姓平。东汉年间,丞相平当为了逃避王莽之乱举家南下,跑到南陵隐居,建了一座木桥,涂上很重的丹漆,于是这里就被叫做“漆桥”。孔氏祖先是宋朝时迁徙至此,老街上有一口水井,井箍上还能看到一行字“大宋南迁阙里孔氏广源”,阙里就是山东曲阜,孔夫子的家乡。漆桥是孔子后裔在江南最重要的聚集地之一,康熙年间的《高淳县志》记载:“元,孔文昱,至圣五十四世孙,宋德祐末兵阻建康,兄文昇卜居溧阳福贤乡,昱居溧水游山乡(今天的高淳)。”从五十四世到如今的八十四世,孔氏一脉在漆桥繁衍生息了一千多年,族人分布在七十二村,共计两万多人。孔氏祠堂位于现在老街上的小学,20世纪40年代,祠堂在战争中被烧毁,据族谱记载,那是一个“占地6210平方米,分为南北两部分”的大祠堂。
翻开漆桥老街的历史,闻到的是市井烟火的味道。如今老街上游客很少,往来的行人基本都是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老人。街边的店铺还做着传统的营生,走在街上可以听到打铁的铿锵、磨豆腐的咿呀、劈毛竹的清脆。一大早,闻到一股豆香,沿街的邻居们就要起床了,然后带着搪瓷茶杯到豆腐店打上一大杯豆浆,再割一篮子“胖豆腐”,回家滚鱼头。
孔老爷子带我来到一家木匠铺,店主是他的本家兄弟。店铺不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器,凳子、椅子、马桶,还有篾匠编的竹篮。店主正在堂屋干活,做的是一个马桶。如今这物件不常见了,以前高淳人嫁闺女时,陪嫁中必须有一个木马桶,漆上一层亮晃晃的桐油,里面还要放一些红鸡蛋和几根万年青。做活的间隙,老人摊开手掌,从大拇指开始一个个地数:“老铁匠去年死了,老篾匠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这些累活年轻人都不愿意做了。”
年轻人在这条街上扮演了新的角色。最近几年,漆桥老街加快了旅游开发的进度,当地政府把这条老街也纳入了“国际慢城”的旅游主题,街上零零星星地有了几家客栈,还开了一家专做“慢城饮食文化”的小店,年轻人喜欢的茶吧、书吧也多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叫“老街坊”,是本地文学爱好者的聚集地,周末会举办沙龙,分享阅读体验,请高淳本土作家开讲座。以前搬去镇上做生意的年轻人正在慢慢回流,把生意又从集镇上迁回老街,不过归来都已是人到中年。政府大力推广文化旅游,除了重建孔氏祠堂,还在老街前头建了一座城门,应历史的景,取名“南陵关”。2. 漆桥老街一角。东坝老街古往今来皆江湖
东坝老街又叫做『上上街』,一度破败不堪,这几年政府为了打造运河文化,正在进行修葺复原。好在,东坝老街外表虽不够光鲜,但至少老得原汁原味。写有『上上街』的牌坊前面有一个斜坡,青石板上刻有很深的凹槽,是往年走独轮车留下的印记,这些车辙贯通着老街的每一块石板,讲述着这条运河旁老街的过往。明朝时,这里叫做『广通镇』,当时,走水路从芜湖到苏州,若走长江,太险又太绕,而高淳的水道更为便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条黄金水道,从长江走水阳江入固城湖,继而由胥河接入荆溪,直达太湖。广通镇就在胥河岸边,筑起东坝后,往来船只都要在这里集结,一时间商贾云集,由此设立了巡司、税课司、茶引所等。关于东坝老街,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高淳老文保所所长濮阳康京。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坝人,一辈子扎根当地,梳理和挖掘本土的文保文脉,如今退休了,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还在整理高淳的文脉遗存,呼吁做好文化遗产的保护。老爷子有山乡人的爽朗和霸气,为了让高淳的历史遗迹能保留在本土,不惜多次与上级有关部门力争,还真就能争赢,薛城遗址、淳溪老街、七家村和漆桥村古村落、高淳境内的诸多古戏台和寺庙,包括这条他打小长大的东坝老街,如今能保存下来,都有他的功劳。
濮阳老爷子说,东坝老街离不开胥河。春秋时期,楚人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逃奔吴国,后助吴国攻打楚国,胥河就是他为了运粮运兵,凿石开河而成,可以通过水网连接300公里外的苏州胥江,沿袭的古河道,就是《禹贡》中三江之一的古中江。为了纪念伍子胥,这条世界上最早的人工运河就取名“胥河”。如今东坝人在胥河上赛龙舟,在河边戏台上唱戏,也都是为了纪念伍子胥。
东坝深受运河文化的影响,带有一种江湖气。抗日战争时期,东坝乡民自发组织大刀会保村护寨,甚至发动了好几次攻打日军据点的壮举。这种大刀会带有原始宗教的性质,为首的多是本地山里的清道士,隐则修身养性,出则铲恶除奸。
东坝人最爱唱戏,这里的人们可以说是活在戏里。每年五六月,热闹的东坝庙会就在胥河边如期举行,县里也有很多人赶来参加。胥河里,船手们打着锣鼓,在波涛滚滚中奋力划桨,再现了吴地壮士的尚武精神。与此同时,老街的古戏台正演绎着一段段江湖往事,唱的是本地的阳腔目连戏,算是江南很古老的一个剧种,它源于宋朝时的嘉靖南渡,是将北方移民带来的北曲糅合当地的南曲而成。戏文里唱的多是忠孝侠义之事,比如《吴越春秋》里的伍子胥奔吴、《三国志》里的刘关张义结金兰、《佛说盂兰盆经》里的目连救母。本地人好戏,一唱就是月余,戏唱不尽,庙会就不停。
东坝老街庙会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民俗——大马灯,讲的也是三国里的忠义精神,目前已经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表演马灯需要三个人,前面一人戴着道具扮马头,后面一人曲身紧抓前面人的腰带,披戴道具作马身;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小孩,一副三国五虎将的扮相。表演马灯必须熟悉真马的性情,演起来才会逼真。同舞龙灯一样,马灯表演也总会有一面旗帜开道、收尾,名曰: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这是东坝人对于生活最大的期望。2. 东坝大马灯表演中的幼童。
3. 每年农历六月六,胥河里都要举办龙舟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