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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叶猴

作者:● 撰文 张颖溢 ● 图片 黄嵩和
1996 年,“中国的大熊猫保护之父”——北大的潘文石教授开始将注意力投向白头叶猴。当时,这个物种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只剩下最后三片主要栖息地,整个物种的数量仅剩 300 多只,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灵长类专家组视为全球 25 种最濒危的灵长类动物之一。我恰好在1997 年成为潘老师的博士研究生,选择了濒危的白头叶猴作为研究对象,自此与它们结下不解之缘,至今仍在从事该物种的保护工作。如今,白头叶猴的种群数量已恢复到 1100 只左右。在当前中国生物多样性减少的趋势尚未得到完全遏制、更多物种遭受灭绝威胁的大背景下,白头叶猴算是为数不多的“逆袭”典范,这也给关注自然保护的公众带来更多信心。

行者档案

张颖溢,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IUCN灵长类专家组成员,国际社区保护地联盟(ICCAS)荣誉会员及中国专家组成员。曾参与秦岭野生大熊猫及广西白头叶猴的野外研究和保护,在白头叶猴的行为和生态学研究方面发表过多篇开创性的文章。曾参与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全球历史最悠久的国际性保护组织)中国项目的创建并担任过FFI中国濒危灵长类保护项目负责人及中国项目主任。在灵长类的研究与保护、保护区管理、基于社区的自然保护、区域性生物多样性规划等方面具有丰富的理论和实践经验。

守望在树梢间的武林高手

白头叶猴是第一个由中国人自己发现和命名的灵长类动物。直到20世纪末期,公众都不知道这个物种。当时科学界把白头叶猴看成是黑叶猴的一个亚种,关于这一物种行为生态学方面的研究基本为零,只知道这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动物,分布在广西左江和明江相夹的一个狭小的三角地带。当地人还有猎杀白头叶猴炮制乌猿酒的传统,这导致其数量迅速减少,最后剩下的三片主要栖息地彼此相距甚远,且被村庄、道路等阻隔。

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白头叶猴栖息地时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到广西,从机场赶到研究基地已是深夜,一路上,青草、黄土和牛粪的气味扑面而来,温热而潮湿,似乎是在不断提醒我已经跨入了北回归线以南的热带地区;一座座喀斯特石山静静伫立在夜幕中,如同一群婀娜多姿的少女,只在朦胧的月色里显露出神秘、静谧的背影。

虽然之前已经看过相关的文献和图片,但第一次见到白头叶猴仍让我惊叹不已,它们能在几乎垂直的石壁上敏捷地攀爬,在纤细的树枝间快乐地嬉戏,或在悬崖边上若无其事地打盹。白头叶猴还能借助树枝的弹力和长长的尾巴,从20多米高的树梢纵身跃下而毫发无损,仿佛一个武林高手施展轻功从高处飞身而下。这些对它们而言都是平常举动,却往往令观察者替它们捏一把汗,生怕它们会因为疏忽而掉落悬崖、粉身碎骨。当然,事实证明,是人类想多了,白头叶猴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石山生活。

白头叶猴的社会以一夫多妻的家庭群为主,每个家庭“占山为王”,生活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家域内。不同家庭的性别和年龄组成也不尽相同。如果观察地更仔细些,还能看出个体之间的相貌差异。个别居无定所、组织松散的群一般都由青年和亚成年公猴组成,带头的通常是一只稍大一些、刚成年的年轻公猴,体内的荷尔蒙让它们莽撞不安、四处游荡、惹事生非,它们常去骚扰妻妾成群、一心想要开枝散叶的家庭群,所以这样的全雄群也常被研究者戏称为“烂仔群”。

1998—2001年,我对白头叶猴做了近3年的野外观察和研究,从种群数量调查开始,随后转入对固定一群白头叶猴的行为观察,研究其社会结构的演变。如果你没有密集恐惧症(热带地区各类虫子奇多,且好多都喜欢集群出现),不惧酷暑和暴晒,不怕各种毒蛇,行走在锋利如刀的喀斯特石头山上也能如履平地,那么,这里的研究条件其实还真不错,猴群有相对固定的家域,基本上每天都能找到它们,研究者大部分时间只需在山下的谷地里进行跟踪观察,无需翻山越岭寻找,更不用担心与狗熊、豹子等大型猛兽不期而遇。3年里,最让我惊悚的时刻也就是曾与一条近碗口粗的眼镜王蛇狭路相逢,我俩默不做声,认真评估了一下彼此的实力后就友好地说了再见。

当时我观察白头叶猴的装备非常简单:一台双筒望远镜用于搜索,一台单筒望远镜用于行为观察,外加记录本、笔、水以及一把用来防身和开路的砍刀。为了不干扰白头叶猴的正常生活,我通常会在山脚下进行远距离观察。喀斯特石山形状奇特,地形复杂,常有一些观察上的盲点,而且,晚上由于光线昏暗或猴群进入夜宿洞,也无法继续观察。现在有一些新技术被应用在野生动物的研究中,比如无人机。虽然它的噪音会对白头叶猴产生惊扰,还不适合用来做行为观察,但已可以用于栖息地的土地利用空间格局分析、威胁分析和寻找夜宿洞等。潘文石教授带领的北大研究团队还将远程视频监控系统应用于白头叶猴的研究,把红外线高清摄像头架设在夜宿洞内观察和记录猴群的夜间行为,由此观察到了非常罕见的夜间分娩行为。

随着科技的进步,未来会有更多更新的技术和设备应用到濒危野生动物的研究中,但如果没有科研团队在野外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就不可能对其行为和生态有深入了解,也就无法了解其濒危的根源,保护工作者也就无法提出有效的保护措施。在灵长类研究和保护领域,英国的珍妮·古道尔博士(Jane Goodall)以研究非洲黑猩猩并创办自然保护机构“根与芽”而闻名全球。她长期的野外研究,不仅揭示了黑猩猩的神秘世界,也改变了人类对自身的认知。她发现黑猩猩在与人类接触的过程中,会被人类携带的脊椎灰质炎病毒感染,黑猩猩的家园还会受到森林砍伐等人类活动的威胁,而要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与当地的原住民合作,帮助当地人解决生活和发展问题。与古道尔博士一样,潘文石教授所带领的研究团队从1996年至今一直在持续进行白头叶猴的研究,并帮助当地人改善生计和教育,以便更好地保护这一物种。白头叶猴如何混社会

揭示白头叶猴之前不为人所知的行为、习性和社会结构,是我野外研究的乐趣和价值所在。和人类一样,白头叶猴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动物,过着群体生活,个体之间有着非常密切和复杂的关系。比如,在白头叶猴的家庭群里,母猴们常常花许多时间相互梳理,以维系亲密关系,从梳理的对象、频率和时间可以判断关系之亲疏远近。

在一个大家庭里,作为父亲和首领的成年公猴往往威严又不失慈爱,担负着警戒和守卫的职责,常在高高的枝头或石山顶上瞭望。青年公猴有时会出于好奇跑去缠着父亲,父亲通常都予以容忍,但如果群里发生争端,它便会出面制止,以维护家庭的和睦。灵长类动物的社会类型和组织形式非常多样:白头叶猴以一夫多妻的家庭形式固定生活在分布区内,长臂猿会组建一夫一妻或一夫二妻的更小家庭生活,金丝猴则以多个一夫多妻的家庭聚合成一个部落而生活在较大的家域内,此外还有以多雄多雌的大群体形式生活、依靠严格的等级关系维持着社会秩序的猕猴、黑猩猩等。研究灵长类动物的行为、习性和社会结构,有助于人类进一步了解自身及人类社会的演变。在国外,灵长类的研究也因此被归为人类学研究的一个分支。

与人类和黑猩猩相比,白头叶猴的性格实在算得上温和憨厚。在一个一雄多雌的典型家庭群内,母猴之间没有特别明显的地位等级,也不会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反而会互相清理毛发、协助养育幼崽。白头叶猴的幼崽通常集中在冬季出生,新生的幼崽为金黄色,在体色主要为黑白两色的猴群中极为显眼,其他成年母猴会前来探望,未成年的母猴也会好奇地跑来瞧一瞧。我就曾观察到一只青年母猴因为好奇心与母爱泛滥,偷偷摸摸抱了两只新生幼崽,一手一个搂着躲在树丛的角落里,还很不专业地把一只幼崽头朝下抱着,幼崽拼命挣扎叫唤,搞得青年母猴手忙脚乱、左右为难,幸好一只成年母猴及时赶到,带走了其中一只幼崽,才缓解了危机。不过,绝大部分情况下,做母亲的都非常谨慎小心,会把刚出生的幼崽紧紧抱在怀里,其他母猴更多情况下会在母亲需要进食时帮忙看护其幼崽而非添乱。这种有趣的“阿姨”般的行为也出现在白头叶猴分娩的过程中,其他母猴竟然会帮助临产的母猴接生。新世纪的成功逆袭

据文献记载,白头叶猴的天敌包括蟒蛇、大型猛禽和云豹等动物,这些天敌主要的攻击对象是白头叶猴的幼崽。不过,云豹在桂西南地区已经几十年未曾有记录了。在我的实际观察中,还没有见到过白头叶猴的幼崽被天敌捕食的情况,倒是见过家庭群的雄性首领驱赶金雕以及猴群驱赶蛇的现象,可见这些动物对它们而言至少是危险的。

事实上,造成白头叶猴幼崽意外死亡的主要原因并非天敌,而是猴群的社会组织形式。和其他很多叶猴一样,白头叶猴有杀婴行为,当一个家庭群的雄性首领被更年轻力壮的公猴取代后,新首领会驱赶、杀死前任留下的幼崽,让母亲们放弃哺乳,尽快为新首领孕育后代。新首领会追逐带崽的母猴,逼迫她放弃幼崽,有时母亲虽然不放弃,但幼崽也会在这样的追赶中不幸掉落。在这样的困境中,有些母猴也会选择放弃跟随新首领,而是带着幼崽跟随前任首领。这种情况在我的研究中也曾出现。不幸的是,那只母猴跟随老首领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园去寻找一个新的领域,最后在颠沛流离中因被捕兽的铁夹夹中而死亡。这可能是她选择保全自己的孩子而不得已付出的代价。

20世纪90年代末,白头叶猴面临的主要威胁是偷猎和栖息地退化。白头叶猴在石山上活动,当地的壮族村寨及农田分布在石山脚下的洼地和谷地中,村民开荒种地、砍薪柴、放置捕猎野生动物的铁夹,这些都给白头叶猴的生存造成威胁,并使得它们喜爱的栖息地质量退化或面积减少。2002年夏,在北京召开的第十九届国际灵长类学大会上,白头叶猴被列为全球最为濒危的25种灵长类动物之一,随后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也将白头叶猴列为极度濒危物种(Critically Endangered),这使得国际社会对这个物种的保护更为关注。

21世纪,生态公益林项目在全国逐渐铺开,桂西南喀斯特石山区域开始全面封山育林。经过近20年的努力,当地的喀斯特热带季节性雨林已经明显恢复,村民使用的能源被电、沼气和煤气取代。同时,随着白头叶猴研究的深入以及执法力度的加强,偷猎现象也不再发生,地方政府还建立了崇左白头叶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便更好地保护这一物种。如今,白头叶猴的种群数量已恢复到1100只左右。

值得期待的未来

在3年的野外研究工作中,我与白头叶猴以及广西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我加入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专门从事中国濒危灵长类的保护工作,也一直都关注着白头叶猴的保护。

虽然白头叶猴的种群和栖息地在过去20年得到了快速恢复,但现在说这一物种已摆脱了受威胁状态还为时过早。白头叶猴的分布区域相对狭小,200平方公里的分布区还被村庄和高速公路等阻隔成四个大的栖息地斑块,每一斑块内栖息地的破碎化也很严重,农业和林业对栖息地的蚕食时有发生。2014年,在紧邻崇左白头叶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九重山片区的壮族村寨渠楠屯,我创建的广西本土NGO——广西生物多样性研究和保护协会(简称“美境自然”)与保护区一起,支持当地村民成立由社区自主筹建、自我治理的保护小区,并与他们共同建起白头叶猴自然教育基地,为中小学生和家长提供关于白头叶猴的科普和自然教育。

在白头叶猴的栖息地里,分布着许多像渠楠一样的壮族村寨。我在野外研究时曾经看到过温馨的一幕:一位壮族妇女在山脚的甘蔗地里劳作,一边翻地一边哼唱着古老的民歌,她身后的木棉树上有一只白头叶猴静静地坐着,猴子似乎已熟悉了她,也喜爱她的歌声,在树上安静地聆听。在我开展保护工作时,这个场景常会浮现出来,相比其他选择远离人类的动物,白头叶猴与人类的和谐共存更容易实现。在白头叶猴的保护工作中,最需要的是当地居民的认可和支持,只有更多村寨像渠楠那样,从白头叶猴的保护中受益,并且积极参与保护工作,那么这个物种才有真正的未来。扶绥渠楠白头叶猴保护小区

2014年12月,扶绥渠楠白头叶猴保护小区正式成立。当时,在渠楠1010公顷的土地上,大概有80多只白头叶猴生活在村民的集体林中,为了能长久保护它们,村民们制定了相应的村规民约,杜绝捕鸟、盗猎和砍伐。经过全村人3年多的努力,保护小区内的猴群数量增长到120多只。村民还计划退耕还林,让白头叶猴的栖息地及种群得到进一步恢复。

从2015年1月到2017年6月,渠楠的自然教育基地举办了21次自然教育活动,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亲子家庭等超过600人次。渠楠通过这些活动获得了超过19万元的收入,其中大部分是接待户、后勤服务人员等的服务性收入,小部分则为村庄提留的集体资金,主要用于保护地的日常管理及社区公共事务。如今渠楠白头叶猴自然体验营和科考营已经成为深受学生和家长们欢迎的课程,村民们也会向外来的学生介绍村庄的历史、人文与自然,带领他们观察白头叶猴,介绍其行为和习性。

你如果有兴趣与白头叶猴“亲密接触”,除了报名参加自然教育或科普课程外,还可以申请成为崇左白头叶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或“美境自然”的志愿者,亲身参与该物种的系列保护行动。或者,你也可以把白头叶猴的故事传递给周边更多朋友,这也是对在地的社区和保护工作者的一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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