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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搬了新屋。
老屋距离新屋不过百来米。从老屋的大门走出来,左转走50米,再右转拐进一条短巷,巷子尽头的开阔处就是新屋。新屋的内部和老屋保持了惊人的相似,都是以白、橘色为主调,家具的式样、颜色连摆放都一模一样。有时候走进新屋,会产生一种错觉,“还是在原来的房子啊。”但是,新屋和老屋绝对是不一样的。新屋总是少了点什么,很难让我产生归属感。
一晚,一家人坐着聊天,父亲看了一眼时钟,发现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挥手让我们各自回房间睡觉。我鬼使神差地走到鞋柜换鞋,开门刚准备往外走,父亲喊住了我:“大半夜往哪去?”我脱口而出:“回家啊。”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骂我傻一边推我往房间走:“去去去,你房间在这呢。”我回到房间,看着四周,竟产生强烈的失落感,就像在学校睡到半夜做梦醒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时产生的“想回家”的感受一样。接下来的假期,我每天都在寻找原因。终于,在老屋墙上的一个钉子上找到了答案,新屋比老屋少了一点“历史感”。
我是和老屋一起“长大”的。搬进老屋那年,我七岁。那个时候老屋真的是“老”屋,锈迹斑斑的铁皮勉强充当了屋顶的角色,乌黑的墙壁手轻轻一碰就会剥落,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我睡到一半被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吵醒,从床上爬下来走出去,才发现客厅已经沦陷了。铁皮屋顶只是个“装饰”——不顶用,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下着小雨。父亲站在客厅中间,用手电筒照着,发现哪里漏就喊了一句“快,这里”,母亲或者哥哥就拿着水桶或脸盆跑过去。突然,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脸上,父亲故作生气地说:“你不用帮忙?”我被强烈的光线照得眼睛难受,一张口就哭了。母亲听到哭声后,赶紧跑过来抱我,一边安慰我一边“骂”父亲添乱,父亲站在一边讪讪地笑了起来。没一会儿,我就加入了救援大军,和哥哥姐姐们拿着水桶满厅跑,偶尔跑急了摔倒在地上也不哭,站起身来继续救援。父亲和母亲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微笑。第二天起来,客厅摆满了各个颜色的水桶、脸盆。母亲边收拾边开玩笑道:“昨晚这雨可真大呦,差点把家都冲走了。”父亲这回没有笑,眼睛里带有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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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更加勤奋地工作了,我也更难看见他了。他每天天还没亮就开着自己承包的那辆破中巴车出去,到很晚才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做完家庭作业就搬了小板凳到家门口坐着,望着父亲回家的方向。而很多时候,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已经开始赶我们去睡觉了。我们各自抱着凳子回房间,但是谁也没有睡,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直到听到父亲的中巴车慢慢靠近才睡过去。偶尔,父亲会在我们睡觉之前回到家,他看见我们排排坐好,会装出上课老师的模样,问今天学了什么。哥哥最先回答,然后到姐姐,再到我,最后到弟弟。等我们全部回答完毕以后,父亲就会露出满意的笑,然后招手让我们回房间睡觉。一次晚上,我辗转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听到房间门咯吱一声,有人进来了,我赶紧躺好装睡。我感觉到那个人给我们姊妹俩盖好被子,然后各自亲了一下。从脸上传来的刺刺的触感,我猜出这个人是父亲。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然后又帮我们整理了一下被子就退出去了。我听到门被关上后,偷偷爬下床,打开了一点点门缝,看见父亲走进了哥哥和弟弟的房门。
现在一家人坐着聊天的时候,母亲会拿这件事打趣父亲,说:“别人都是妈妈去给孩子盖被子,我们家却是你爸。”一旁的父亲假装没听见,端起茶,呷了一口。继续“看”他的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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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屋顶的历史结束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还搬来十来根大木头,横在客厅中央。我被吓坏了,一步一步挪到父亲身边,父亲一把抱起我,笑得特别开心,说:“妹妹,以后我们不怕下雨天啦。”那些人很快就开始工作了,打磨木材,在木材上画上鲜艳的画,还用混金的漆在上面写字。我问父亲写的是什么字,父亲指着那四个金字:“连登科甲。你们四个人以后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对得起这四个字。”
后来,又断断续续动了几次工,“老”屋变成了“新”屋,雪白的墙壁,光滑发亮的地板,和不漏水的屋顶。老屋的施工过程里,我们四人最开心的就是“捡铁钉”。每人拿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和一个白色塑料袋,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找掉在地上的铁钉,看起来还可以用的就放到白色塑料袋,弯弯曲曲不能用的就放到红色塑料袋。白色塑料袋里的铁钉交给母亲,红色塑料袋里的倒到一个铁皮桶里,积到一定量卖给收破烂的老爷爷。我们拿着卖破烂得来的钱,结成了一条战线,四个人手牵着手就跑去小卖部了。
老屋翻建后,母亲的时间便空了出来,每天除了做手工就是寻思着怎么把屋子变得更整洁。有一天,她竟然把我们四个人的书包归为屋子乱的“罪魁祸首”,还为此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批判我们邋遢,并且让父亲在客厅右边的墙上钉上四个钉子,依次贴上我们四人的名字,说:“以后放学回来,每个人都必须把书包挂在自己的钉子上,不听话的就打一下屁股。”尽管是贴好了名字,还是因为争哪个钉子是谁的打了起来。哥哥霸道,要霸占两个钉子,一个挂书包,一个挂雨伞。弟弟天性慢半拍,等到别人的钉子都挂完了,才想起要把书包挂上去,又找不到钉子挂,免不了又是一场家庭大战。母亲看着纠缠成一团的四个人,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并不插手。后来年纪长了,四个人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生怕有人去翻自己的书包,都悄悄把书包带回自己的房间,放在自己视线所及的地方,钉子也就慢慢被冷落了。老屋呢,也跟这些钉子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旧,终于在某一天被父亲“打入冷宫”,失去了生气。
老屋现在已经不住人了,只有在大节日祭拜祖宗时到老屋去。烟气弥漫中,好像时间又回到了童年。但是,四个小孩都已经长成了大人,分散在各个城市。而老屋,却永远留在这里了。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