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瞭望东方周刊

四十年前的“找乐”记忆

作者:文/殷耀
《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动画片我们爱看,大人们也爱看,村里放映过不止一遍。

这些片子看完,我们就到场院里翻跟斗比武,把向日葵杆当成金箍棒来玩耍1980年春节,孩子们聚在一起听收音机播放的音乐。那时的快乐很简单

我出生于1968年,常常觉得自己生得太幸运: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体会到了物质匮乏带给普通人的苦难。尽管这种苦难经父母承担和忍受后传递给我们的力道已微不足道,但它使我懂得了节俭和珍惜,学会了坚忍和顽强,人生注定是要吃些苦的,这些苦真的变成了财富;在我懂事开始要学文化的时候,赶上了改革开放这个伟大时代,创造了一个公平、开放的环境,使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从乡土中走出来闯荡世界。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连饭都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农村,没有多少文化娱乐活动。但我们是孩子,孩子是无忧无虑闲不住的,那些童年时给了我们欢乐的文化娱乐活动,让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人民用双手书写了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壮丽史诗,改革开放推动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供孩子们娱乐的活动也越来越丰富多彩。下面这些回忆四十年前娱乐的文字,是我们五十岁这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文化娱乐记忆。

村里露天看电影

进入互联网时代,随着电视和手机的普及,人们已不稀罕看电影。但四十年前,在农村能够看上一场露天电影,不亚于过节。当时十来岁的我听说村里要放映电影,就欣喜若狂。

“社员们,今天晚上要放映电影了。”村里的大喇叭一喊,我们这些小家伙下午上学都没有心思,一心想着晚上会放映什么电影,想着母亲会给我们兄妹炒些瓜子、大豆。

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就早早来到供销社门前。看着放映人员把投影的银幕挂在供销社前一户人家的后墙上,然后调试放映机。后来有了宽银幕电影,我们搬着小板凳抢占“有利地形”,因为抢占位置,小家伙们常常拳脚相向。

夜幕降临,大人们陆续来了,找到自家孩子占的位置坐下。供销社门前的人越聚越多,连邻村的人们也赶来了。广场里人声喧哗:大人高声喊孩子,大人们互相打招呼……“社员们安静了,电影马上就要开映!”大喇叭里放映员一声令下,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先放十来分钟的一个加映片,有放农业科技知识的,有说国家大事的。

电影使我们认识了外面的世界。男孩子们最爱看的是《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等战争题材的影片,看《上甘岭》时,看到战士们吃不下饼干那一段,小伙伴们十分不解:当时我们都吃不上的饼干,那么好吃的饼干,怎么会咽不下呢?通过看电影,我们认识了小兵张嘎、海霞、潘冬子……我们也看《五朵金花》《刘三姐》《阿诗玛》,但不像看战争片那么入迷,到现在都记不住情节了。

《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动画片我们爱看,大人们也爱看,村里放映过不止一遍。这些片子看完,我们就到场院里翻跟斗比武,把向日葵杆当成金箍棒来玩耍。还有一些是戏曲片,比如《野猪林》《铁弓缘》等,大人们爱看,我们听着咿咿呀呀的快睡着了,打斗的场面开始时才重新打起精神。国外的片子少,在农村好像不大受欢迎,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这两部南斯拉夫电影例外,村民们都爱看。还有一部印度的《大篷车》,我不知村里的人们为什么也爱看,可能当时可看的东西太少了。一些电影看完一遍还想看,听说邻村放映电影,我们就结伴去看。晚上回来,有月亮的夜晚还好,能看见路。有时赶上漆黑的夜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前边的孩子突然高喊“往明亮的地方走!”有不动脑子的孩子一脚踏到明亮处,结果走到水里了,前边制造恶作剧者看到捉弄成功,便哈哈大笑跑远了。我记得在邻村看过的电影有《洪湖赤卫队》《马兰花》等。

最后悔的是看一些鬼片和恐怖片,弄得彻夜心惊胆战的。有一次看一部叫《神秘的大佛》的片子,其中好像有一个挖眼睛的镜头。看了以后回家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更不敢朝窗户玻璃外边看。明知道父母就在身边睡,可就是怕得不行。第二天迷迷糊糊无精打采的。打那以后发誓再不看恐怖的镜头,看到恐怖镜头快出现了,就赶紧把头埋到裤裆里了,免得晚上睡不着或做恶梦。

在村里看得比较晚的一部电影是《少林寺》,看完这部电影的第二年我就上高中了。上高中后隔两周回一趟村里,很难赶上放电影。赶上那么几场,是拍得很拙劣的武侠片,连名字都记不住。再说,上了高中忙学习,根本没心思看电影了。

印象中随着电视普及,在过去四十年中电影经历了一个由盛到衰又恢复正常的历程。三四十年前,我们好多人看完电影还要看《大众电影》等杂志。

听评书学古典

四十年前,村里电影毕竟不是天天放映,守在收音机旁听评书,是我们那个年代孩子们的最爱。

听评书使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知道了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使我们知道遥远的古代有那么多英雄豪杰,使我们觉得生在这样一个英雄辈出的祖国是多么自豪。

我听得最早的一部评书是《西游记》,记不清是谁讲的了。这部评书基本按原著来讲,文白相杂的风格我开始听得有点发懵。后来就习惯了,居然觉得这种叙述法挺好,这为我后来阅读四大名著打下了基础。

这部书我坚持听了下去,好多精彩章节如今都声犹在耳。听到唐僧到了两界山猎人刘伯钦和母亲给他准备素斋,我当时就想“肉多好吃呀”。听到黎山老母、观音、文殊、普贤“四圣试禅心”一回,四圣点化的小院有“丝飘弱柳平桥晚, 雪点香梅小院春”这副春联,我觉得太美了,每年的春节自家院子里就写上这副春联。

开始我家没有收音机,听收音机是到别的小伙伴家蹭。农忙时,大人们累了一天想睡,但看我们恋恋不舍的样子还是让我们在一边听。在我不断的央求下,父亲买了一个海燕牌的收音机。放在红躺柜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小竹竿,细又长……”的儿歌,我激动地在被子上翻跟头。

“杨家将,真叫棒。程咬金,多英雄!”有了收音机,我就可以听各种评书。我们学着《大隋唐》里十八条好汉在村头打闹,我们学着《岳飞传》里的八大锤在打谷场里比试。从收音机里我们听到了单田芳的《隋唐演义》、刘兰芳的《岳飞传》、连丽如的《东汉演义》等经典。小学七年级,我在姥姥家上学,听完了袁阔成的《三国演义》。

那个年代收音机效果差,我轮换着各个台听评书。有的台杂音太大,就跑到房顶上,还是听不清,急得抓耳挠腮。当时农村也不时停电,听到关键地方停电了,急得一个劲在地上打转,就像现在手机断网一样。我常常为评书里主人公的命运担忧,有一次听秦琼和一个武将比武,到了结尾说书人卖关子:“喀嚓一声人头落地,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天我失魂落魄,非常担心秦琼被杀。到了晚上迫不及待地听下一回,知道是对手被杀,悬了一天的心才放下来。

收音机里听评书,使我爱上读古典名著。七八年级时我就买了原版的《西游记》《水浒传》读,还买了一些评书版的《杨家将》《兴唐传》等。买不起太多的小人书就蹭别人的看,工作后我买了一大堆小人书,好多是小时候听过的评书。高中没时间听评书,上大学时还保留听评书的习惯,和同宿舍的5位同学一起把李野默播讲的《平凡的世界》听完。

如今,只有在开车的时候才听听收音机,听收音机也不再专注于评书,但是调侃式、娱乐式的节目令人感觉乏味。挤在一起看电视

那个年代电视可是奢侈品。最初在家里听母亲和隔壁的茂盛嫂聊电视,说是大小像梳头匣子,人在里边会动。我赶紧问:“人能从里边走出来不?”茂盛嫂说:“大概能了哇。”我就幻想——哪天见到这个东西,拎出两个小人来玩一玩。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村里有人拿回一台电视,大队院子里挤得人山人海,像看电影一样看这个稀罕玩意儿。我虽然人小个子又小,但还是从人群里挤到前头,看到12英寸的黑白电视确实像个梳头匣子。我又挤到电视旁边端详了半天:没有小人能出来的出口呀?至于演什么电视节目,我记不清了。

后来有几户人家有了电视,但看的人太多,家里挤不下,只好在院子露天放。我记得在韩少雄老师的院子里看过晋剧《下河东》,站了一院子人。晋剧表演艺术家张鸣琴扮演赵匡胤,扮相和唱腔都好,满院的人看到精彩处就喝彩。看到呼延寿廷被冤杀后气得直骂,恨不得扑向电视扇那个昏君几个耳光。

我们在村东的小学院里看过连续剧,把教室里的凳子摆好,人们像看电影一样露天看电视。遇上下雨人们也舍不得走,把电视放在屋檐下,小雨里人们照看不误。我还记得在姜福的院子里看过《射雕英雄传》,好像是包头台播的,电视信号非常不好,屏幕上有时全是雪花点点,有时画面扭曲变形……但我们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屏幕。

当时在村里最火的几部连续剧是《霍元甲》《陈真》,一到连续剧播出的时候,村里的街巷上静悄悄的。这几部电视剧播出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有些人家有了黑白电视,可以挤到有电视的人家里去看。看完《霍元甲》后街巷上热闹起来,有的人学唱连续剧的主题曲,还有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意犹未尽,学着电视里的招式来“比武”。

电视一般摆在红躺柜上,有脱了鞋上炕看的,有蹲在柜子前面的,后来的人干脆站在地上。不大的屋子里人们挤在一起,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人们嬉笑怒骂,或猜测着后面的剧情。如果有人不自觉抽烟,屋里就呛得不行,但我们还得忍着看,电视里的故事太精彩了。

我们家买电视是我上了高中以后。父亲把养的一头上了年纪的骡子卖了,买回了一台14英寸的电视。我经常坐着这头骡子跟着父亲一起出地干活,年纪实在大了就得把它卖掉。看到电视就想起了那头骡子,心里头挺怅然的。

上高中以后我看电视就少了,尽管这期间播出了《上海滩》《万水千山总是情》等经典电视剧。因为我们高中农村班的同学们都在玩命学,我不能因为看电视误了学习。对于我来说,从艰苦的农村走出去的路子只有一条:上高中、玩命学、考大学。于是我逐渐疏远了电视。

看着大戏赶交流

农村唱戏往往是为赶交流压轴的,内蒙古西部地区叫赶交流,别的地方叫赶集。

改革开放以前,土默川农村没有赶交流,那个年代是不准投机倒把、倒买倒卖的,再说人们穷得也没啥可买卖的,所以每个村里供销社是最热闹的地方。

1978年之后,土默川农村逐渐恢复了赶交流。赶交流一般选择在农历七八月或秋收后的农闲时节,四邻八村的农民们聚在一起或购买各种日用品,或购买农用物资,或聚在一起喝酒吹嘘一下一年的收成,有庆祝放松一下的意思。赶交流要请一个晋剧团,唱上三到五天戏。每户人家都把亲戚请来,住在家里一起看戏,饮酒拉家常。

印象中,大戏也是四旧,改革开放前是被禁的。大概是1979年,几位叔叔大爷来我家串门,说政策放开了,能唱戏了,村里正张罗着唱《十五贯》。我听了个莫名其妙:贯是个啥东西?后来村里真的唱了这出戏,我才知道,贯是指一串钱。剧情没记住,倒是记住有个丑角娄阿鼠是个极坏的人。

我们村最早有个村民组成的戏班子,农闲时放下镰刀锄头就上台表演。有一次演《明公断》,到铡陈世美这一出戏时,把生产队的铡刀搬到台上当道具,看着人头和身子分离,我们吓了一跳。事后知道这是两个人表演,一个人把头伸下去光能看见身子,另一个人在铡刀另一侧把头伸上桌子不露出身子,就像真把人铡成了两段。

村里的戏班子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扮演包公的老苗忘了台词,朝台下唱道“台下坐的尽灰人”,让人给听出来了。毕竟一个村子人才太少,撑不起一个剧团,后来散班了。但这个剧团里也有名角,后来都去了县剧团,成了专业演员。

改革开放以后,每年都能在本村和邻村看几场科班出身的剧团唱大戏。经常唱的戏有《打金枝》《金水桥》《铡美案》等,这些剧目几乎逢唱戏必保留,老人们聚在一起,或说陈世美忘恩负义,或说包公刚正不阿,或说郭子仪大义灭亲,或说唐代宗深明大义……一些山西的剧团挺厉害,能把戏排练成几场,像电视连续剧似的。我看过的太谷县青年晋剧团演出的《薛丁山征西》,一连看了几天。

台上锣鼓铿铿,台下熙熙攘攘。戏场就是交流会场,有出售农机具和五金电器等日用商品的,也有卖粮油食品和小吃的,还有卖杂碎、熟肉的摊子,这些香味勾引着我们这些小孩,比大戏更有吸引力。在本村看戏时,母亲会给我们买些好吃好喝的。

有一年我带着两个妹妹去邻村祝乐沁看戏,母亲给了我五毛钱。到了戏场戏没好好看,我在糖果摊和麻花摊前咽了咽口水没买,最后在杂碎摊上花四毛五分钱买了三碗杂碎,兄妹三人每人一碗。回家后把剩下的五分钱还给母亲后,母亲直夸我不乱花钱。后来乃只盖村又唱戏,母亲给了我一块钱,我紧紧攥在手里揣在兜里,领着两个妹妹在交流会场里转,手心里都攥出了汗,买了一些吃喝也没全花完。

从小听惯了晋剧的旋律,也喜欢上了这一传统剧种。小时候看大戏是为了赶交流找美味,工作后我买了一大堆晋剧的VCD,陪老父亲一起认真地听,老一代艺术家丁果仙、马玉楼、阎惠贞等的唱腔不用说,我对谢涛、孙红丽等新一代艺术家的唱腔也非常熟悉。

“下殿来,将皇兄急忙搀起。听孤王有话儿对卿提,从今后上殿来再莫下跪……”现在从手机上就能欣赏这样的晋剧名段,每当这悠扬的旋律响起,我就回到了儿时的戏场。如今,土默川乡村仍然保留着唱戏的习俗,但能听懂戏的人越来越少。

当年我们这些娱乐方式,尽管回忆起来非常有趣,但毕竟是一种短缺的美,一种不足的美。改革开放四十年,今天的孩子们可选择的文娱活动太多了,假如当年有手机,有游戏机,我们肯定也会迷恋上这些电子产品。我经常告诫一双儿女,勤有功,嬉无益,辛弃疾想戒酒的一首词里说“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娱乐游戏也是如此,学本领长知识的年龄,切不可嬉戏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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