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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裁者佛朗哥遗骸:西班牙人的“历史记忆之战”

作者:陈树 / 文
当地时间2014年11月23日,为纪念佛朗哥逝世39周年,其支持者在马德里举行集会游行(IC图)7月15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日。从上午九点开始,距离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不过五十公里的瓜达拉马群山间,一辆接一辆、越攀越高的汽车,驶向同一个目的地:烈士谷,欧洲最大的集体陵墓。

车内的人,也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抗议。

在英国史学家、佛朗哥传记作家保罗·普勒斯顿笔下,烈士谷是一座“外观如圣殿般”的建筑。在这里,最明显的标记是自山间耸立而出、高达150米的巨型石头十字架,它的下方是占地数万平方米的广场,天主教风格的雄伟教堂——全部建造在由人力铲平的山头上。

而西班牙“最后的独裁者”佛朗哥1975年逝世后,就长眠于此。他于1936年发动叛乱导致西班牙内战爆发,并在三年后成功统一全国。在他独裁统治西班牙30多年时间里,约有15万人被秘密处决,丢弃在乱葬岗。

不过,他的遗骸很可能将被西班牙政府挖出来,迁至一个更为低调、普通的地方。尽管时间暂未明确,但新首相桑切斯六月上任后不久,在首次电视专访时便公布自己的计划:将佛朗哥的遗骨从烈士谷迁出,并将此处改为“和解纪念馆”。

这也正是为什么在这一天,近一千名佛朗哥的追随者乘车赶往此处。事实上,自桑切斯代表新政府宣布上述决定以来,西班牙各地陆续爆发过小规模的抗议,要求政府允许佛朗哥的遗体继续留在烈士谷,但毫无成效——政府在公共场所“去佛朗哥化”的决心,没有动摇。

“佛朗哥!佛朗哥!”

在烈士谷大教堂前,抗议者一字排开,手中持有一面红黄相间的旗——中间的纹章,将佛朗哥时期国旗与西班牙现行国旗区隔开来。

有人带头唱起了长枪党的党歌《面向太阳》。这个佛朗哥生前担任党魁的政党,早在1977年就被列为非法而被取缔。

抗议者还在相机前展示举起右臂,手掌向下,意在向佛朗哥致敬——这是源于古罗马军礼的纳粹礼。事实上,在曾经同被纳粹政权统治的德国和意大利,纳粹礼是被禁止的,行礼者将被处以罚款,严者甚至会被被判三年以下监禁。

然而在西班牙,这并不是一种被严加限制的手势。在每年11月举办的佛朗哥忌日纪念活动上,在埋葬着佛朗哥的烈士谷里,其追随者都会行纳粹礼,但并未有人因此受到惩罚。

八名来自澳大利亚的游客惊讶地看着正在眼前发生的情景。“我们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感到有些困惑。”19岁的布拉德告诉西班牙《国家报》。不过,对于亚历山大·纳瓦哈斯来说,这样的场景并不奇怪。他是烈士谷周边唯一一家酒店的经理,“见证”过无数西班牙人对于佛朗哥的痴迷。每年来到烈士谷的游客数量高达25万,多数人跋涉至此处,只为向佛朗哥致敬。在他去世42年后,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西班牙民众,尤其是保守派人士,相信“他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这个国家,并为西班牙做了很多益事。”

这些“益事”,包括在二战期间让西班牙保持名义上的中立,阻止战火蔓延至本土;在冷战期间倒向美国阵营,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资助下,让西班牙实现了经济腾飞;将天主教与国家主义结合,推行文化大一统政策,镇压地方主义;指定原王室继承人胡安·卡洛斯为自己的接班人……6月1日,社会党党魁桑切斯被委任为首相,接受祝贺(@视觉中国)

1939年11月6日,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将军在马德里的青年组织聚会上(@视觉中国)由佛朗哥支持者组成的主要活动团体、国家佛朗哥基金会(FNFF)的副总裁杰米·阿隆索认为佛朗哥不逊于其他国家的“国父级人物”:“你可以将佛朗哥和戴高乐,或是二战前后的丘吉尔相比。你可以将他与拿破仑,或是土耳其国父凯末尔相提并论。他们都是重建国家、并阻止国家被外力摧毁的伟大领袖。”

而随着西班牙陷入“内忧外患”,人们对元首的怀念在历史之外,指向了现在。两次经济危机后,西班牙经济一直未复苏,失业率至今位于欧洲各国之首。一年前,在意大利和希腊先后限制难民入境后,西班牙成为欧洲难民危机的“新爆点”。伪装成难民入境的恐怖分子在2017年8月制造巴塞罗那爆炸案,让不少民众陷入恐慌。

波折未就此暂停。两个月后,加泰罗尼亚公投结果出炉,该地92%的人支持独立。尽管时任首相拉霍伊宣布“公投违宪”,但加泰此后风波难平。

往常,佛朗哥的追随者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他们在大教堂参加弥撒,静立在佛朗哥墓前。但是,迁出佛朗哥遗骸的计划打破了烈士谷长久以来的静默。

佛朗哥的名字随着“只有西班牙人,没有难民!”“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这些口号一起,回荡在烈士谷。

“最后的符号”

这一天11点,教堂弥撒开始了,随着钟声响起,烈士谷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到了中午,多数抗议者动身离开,只剩少部分人留下,继续唱着佛朗哥时代的歌曲。他们身边,站着数名目光警惕的警察。

事实上,西班牙政府于2007年颁布的《历史记忆法》规定,在烈士谷内不得“赞颂内战、佛朗哥的独裁统治或是进行与此相关的政治活动”。尽管如此,从未有人因此受到惩罚。

“西班牙是欧洲国家中的异类。”英国史学家、佛朗哥传记作家保罗·普勒斯顿表示,“德国和奥地利没有阿道夫·希特勒的纪念碑,意大利也没有为贝尼托·墨索里尼建造纪念碑,而西班牙却一直保留着‘法西斯独裁者的朝圣地’。”

这座“法西斯独裁者的朝圣地”建于西班牙内战后。当时,佛朗哥以“纪念所有在内战中的死难者”为名,下令在瓜达拉马山间开凿一座教堂。这项耗时十八年的工程中,不少劳工是政治犯。建成后,内战中丧生的三万余名死难者的遗骸被移至此处。他们中的大多数为佛朗哥而战死,另有一些人生前站在佛朗哥的对立面,是共和党的追随者。《纽约时报》称,其中不少尸骨是佛朗哥政权从乱葬岗收集而来,迁至烈士谷,以推高此处死者的数量,营造出壮烈感。

尽管佛朗哥本人生前未明确表示死后要葬在烈士谷,但其接班人卡洛斯国王决定将其遗体放置在教堂内。事实上,整个烈士谷仅有两人葬在教堂内,且在墓碑上留有姓名。除了佛朗哥外,另一人则为长枪党创始人、党魁普里莫·德里维拉,他与佛朗哥的墓穴分别位于祭坛的两侧。这位在1936年就遇害身亡的极右翼人士,至今仍被佛朗哥的追随者奉为殉道者。

而烈士谷,不过是西班牙“异类”之处的一项体现,也是佛朗哥时代在公共场合中“最后的符号”。

佛朗哥逝世后,卡洛斯一世成为国王。随后,卡洛斯解除党禁,推动君主立宪制,带领西班牙进入民主转型期。当时,为避免国内再次分裂, 国王和首相选择“搁置争议”,颁布《大赦法》,赦免佛朗哥时代所有的政治犯。而国内两大政党,右翼的人民党和中左翼的西班牙工人社会党(以下简称“工社党”)达成未成文的“遗忘协定”,意图淡化关于佛朗哥时代的记忆。

佛朗哥的追随者因此一直活跃在国内,而西班牙政府“清除佛朗哥时代符号”的计划长久以来却进程缓慢。直到2004年,西班牙政府才成立“历史记忆恢复协会”,为独裁统治下的受害者竖立纪念碑。三年后,由工社党首相萨帕特罗推动的《历史记忆法》问世,首度正式否认佛朗哥政权的合法性,并要求在公共场合“去佛朗哥化”,拆除与他相关的雕像、路牌、纪念碑等标志性遗迹,以他的姓名、事迹命名的街道,也相继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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